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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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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公元一九八二年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国庆节,巧得很,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是同一天,使本来热气腾腾的节日将更加瑞气冲天了。你看:人们拥挤地穿街走巷,挑选自己心爱的衣服,买回招待媳妇、女婿和外甥的蔬菜。排成长队的山乡父老,手提笸箩,眼巴巴地望着屠夫那双敏捷的手,等待着割几斤肉,回家美餐一顿,慰劳慰劳全家老小;宽阔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今天公路上的行人与往日不同。在前几天这柏油马路上哪有这么多的行人呢?不过,也不是今天陡然人多的,是在前几天渐渐多起来的。
  一对青年夫妇骑着一辆自行车,驰了过去,大概是在外地工作回家过节日的吧。还有那些接亲戚过节日的人也忙奔于公路之上。而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卖棉花的最多:向南走的,挑着棉花;向北走的,提着袋子。
  年轻力盛的柳华春,挑着一担用麻袋装着的棉花,在公路上快步地走着。他个子不高不矮,瘦瘦的个子,显得精明强干,黑黝黝的脸上镶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这与那对剑眉结合起来,仿佛从眉宇间透出一股稚气;上身穿一件蓝色涤卡罩衣,洁白的的确良衬衫从领口处露了出来,下着一条咖啡色涤纶裤;远远看去,一翩翩公子;仔细瞧来,潇洒、倜傥;虽然脸黑,但绝无长头发、喇叭裤,别具一番朴素的俊气,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他的身后有两个成年男人。太阳在人们吃过早饭以后,从云缝里探出半边脸儿,给大地以光和热,把他们挑着棉花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使他们形影不离。迎面来了两个卖棉花的熟人。柳华春急忙与他们打招呼,并问:“卖棉花的人很多吧?”“多呢,票已卖到了二百多号。”“你卖的什么价呢?”“三二九。”这是什么意思?“三二九”是多少钱一斤呢?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譬如今天售棉花吧,为什么非要在今天这么多人的时候卖呢?他知道这是因为国庆节前卖给国家的棉花比国庆节后卖的价钱要高一些,可是为什么要高一些呢?是中秋节以后的棉花比中秋节以前的棉花质量差一些吗?差在什么地方?他只顾胡思乱想,连后边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偶尔向后一瞥,后面的两个男人一长一矮,憨厚的庄稼人!
  不知不觉中,他汗流满面地走近了喻河——棉花收购站的所在地。这喻河是一个小镇,一条大道从街道中间通过。这里也只有这么一条街道。这儿也只有一家私人前些时修建的楼房,乡下人看起来真是稀奇之物。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要仔细地瞧它一眼,其它的古旧的平房与它比较起来,真是相形见绌。街上只有两家商店。
  从这个南北向的街的正中间,向东沿斜坡上行,抬眼便风八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棉花重地,严禁烟火。这就是写在棉花收购站大门两边的八个红色大字,庄严而肃穆。
  柳华春来到门口,从发号码的值班员手里拿到了售棉顺序号码。他看一看这小小的白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三个红色的数字:326。
  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院子,右边放着很多白花花的棉花,一袋一袋的紧紧挨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大伯、大婶,姑娘、小伙,站在这些棉花袋的间隙处,有的缄默不语,有的叽叽喳喳没个停,有的干脆坐在麻袋上,把头靠在手上,手又搁在大腿上,睡一会儿;有的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柳华春挑着棉花,来到离收棉处较近的屋檐下,放下担子,悠然自得地在袋子上坐了下来。
  他向身边的熟人打听卖到了多少号,熟人说:“从一清早到现在还只卖到了118号。”柳华春看了看手表,九点过五分。看来今天中午是回家不了的,怎么办呢?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前面一辆自行车旁,一对男女青年正在窃窃私语。他忙起身,向那个男青年奔去,喊道:“刘晓原,你也来卖棉花吗?”“是啊!你也来了?!”刘晓原紧接着问,“你卖了没有?”“还有哇,我还是刚来呢。”“多少号?”“326”“哎呀!太迟了。”刘晓原关心地对柳华春说,“你怎么不去插个班呢?”柳华春急切地问:“怎么插呢?”刘晓原眉飞色舞地说:“你找一个一百多号的熟人,就说你们共一个号码。”刘晓原用嘴向他身边的姑娘指了一下,接着说:“她的棉花就是我刚才跟别人共一个号码卖的。你不要怕,大胆一点。他们不会把你吃了。你做事就是太胆小了。”是的,柳华春太胆小了。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一向不敢欺骗人。然而,今天,在这位同学的怂恿下,邪念骤然而起:一定要想办法插班先卖。主意已定。他望着刘晓原推着的一辆崭新的“凤凰”出神了,不由地问道:“什么时候买的?”“卖了早稻超产粮后买的,你也买了吧?”刘晓原欣欣然地回答着,脸上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嘲笑我没钱买吗?哼,等着瞧吧!柳华春望着刘晓原那渐渐远去的傲岸的背影,想入非非了。
  他的思绪从美妙的设想中跳了出来。他要想自己的眼前利益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信步走出棉花收购站的大门,正欲下行,忽见前面来了一位眼熟之人。噢,是本村的王大叔。自然,王大叔也是来售棉花的。他打听到王大叔的售棉号码是135号,便对他说:“王大叔,你应该卖给国家多少棉呀?”王大叔说:“我家的地不多,只卖二十九斤就可以了。但我家今年的棉花可不只收二十九斤啊,今年的年成这么好,如果只收了二十九斤,那说得过去吗?你猜我收了多少?”柳华春摇了摇头。“哈哈,不知道吧,五十多斤,我家今年已收了五十多斤,地里还有没收的呢。超产的,国家要加价百分之五十收购。哈哈,我的秀才公子,请给我算算吧,我该收入多少?”王大叔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柳华春趁王大叔高兴之际向他提出了恳求:“大叔,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让我共一共您的号码,不然,我今天会到傍晚才能回家呢!”王大叔微笑着说:“那怎么行呢?收购员查得紧呢。”王大叔也是个胆小怕事的憨直人,因此他不敢惹麻烦,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柳华春看出了他的想法:“这样吧,就向收购员说你家的棉花是我帮我的亲戚带来的,你呢,以给我帮忙的身分出现,将您的售棉证也放在我的身上,一切由我去跟他们扯,不要您说一句话。如果扯不过收购员,就还是让您先卖,行吗?”王大叔沉思了一会儿,慢腾腾地答道:“好吧,试试看。”
  于是,柳华春把棉花挑到王大叔那儿,和王大叔一起,逐渐向收棉处挪动。
  人们聚集在收棉处的宽敞门口。门口站着一位头戴草帽的姑娘。她背着手,手里抓着一大把售棉号码单,在那里负责按次序收棉花。洁白的棉花从一条条的口袋里倒进竹篮里。三个比摇篮还要大点儿的竹篮轮流装着棉花。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男同志负责看棉花的等级,定出单价,他仔细地翻看着篮子里的棉花,又抓几把棉花用手扯一扯,看看丝的长度,然后向南墙边坐着的检验员或东墙边坐着的过磅员说:“三二七”或说:“二三一”……
  检验员是一位女青年,一张白净的脸上神气十足,两绺长长的刘海搭在笔直的鼻梁上,使人看了很不顺眼;一张嘴巴紧闭着,很少说话,但说起话来可就不得了,那股子泼辣劲儿真是吓死人,因为这个原因,见过她的人大都说她不好惹。从衣着看,她与那个收号码的女青年也大相径庭,头上戴的是白色的小帽,身上穿的衣服绷得紧紧的,高跟凉鞋尼龙袜,一副俊美的模样儿,乍一看,倒也惹人几分喜欢。这时髦的年青人专门检验棉花的杂质和水分。她抓一把棉花放进仪器里一试,就能从指针上知道棉花的含水率,然后填在售棉者的售棉证上。
  过磅员也是一个青年人,然而,他却是一个衣着一般的朴素小伙子。他在全神贯注地称着一篮篮的棉花。称了以后,由零工(都是一些姑娘)抬到库房里去,并装进麻袋,然后装上汽车运走。
  这一切,柳华春看得真切。他等得不耐烦了,到别的地方转了转,又踅了回来。
  正在这时,他看见四个男青年和收号码的女青年吵了起来。
  “你们怎么一个号码四个人卖呢?这不行!”收号码的女青年背着手嚷道。
  那四个男青年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道:“我们是一起用板车拉来的,怎么不能共一个号码呢?”“你狠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商品粮户口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收号码的女青年也不放手:“你怎么说这话呢?”
  “说了,你又把我怎么样?”一个长头发的男青年虎视眈眈地说。收号码的女青年气得嘴巴噘那么高,转过身去。四个闹事的青年只顾将棉花向竹篮子里倒。
  顿时,整个棉花收购站里人群骚动起来,检验员,过磅员都在里面助威。外面呢,年老的年轻的都嚷开了:
  “把这几个家伙的棉花倒掉!”“不准插班!”“如果你们让他们卖了,我们也要插班!”“快点称吧,我们从早上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吃早饭呢!”“算了吧,让他们先称,能耽误多少时间呢?”说这样的人有,说那样的人也有。
  争论的最后结果是四个人中称了两个人的,还有两个人在那里愤愤不平。其实,这四个人哪里是共一辆板车把棉花拖来的呢,他们是故意扯皮,想先卖掉棉花早点回家。
  柳华春心里怦怦直跳,慌得厉害。他怕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就遭到别人的痛斥。他估计自己的脸已经红了,用手一摸,脸上滚烫烫的。怦、怦、怦,心里像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更慌得厉害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去了。收号码的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戴草帽的女青年了,而是那个时髦的紧抿着嘴唇的女青年。她们俩的位置调了。这下可更心惊胆颤了。戴白帽的时髦青年,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用右手把两绺刘海向头上一拂,一双庄严的眼睛在宽宽的额头映衬下,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她那泼辣的劲儿又来了。声音明朗地说:“从现在起,一个号码一个售棉证。不准给别人带。给别人带的一律不称。”她那女性本能的温柔在这里失去了,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厉害,怪不得有人说她坏,柳华春心想。
  她这一说,却换来了不少农民的赞叹声:“嗯,这样就好。”
  “从现在起,一个号码一个售棉证。不准给别人带。给别人带的一律不称!”她又手舞足蹈地大声重复了一遍。
  怎么办呢?倘若她真的一直这样坚持下去,我不就不能早点回家了么?柳华春忐忑不安地想着,跟这位风流女士争起来,怎么争得赢她呢?他觉得自己太没有勇气了。每逢自己一路的人与别人打架骂人时,他总是悄悄地溜掉。他心甘情愿地让别人说自己是笨猪。他总认为打架骂人争吵是没有好处的,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真是胆小如鼠。
  正在他忧心忡忡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与收号码的女青年争吵起来。他认出这个争吵的售棉者是本村的万兴发。万兴发是个老实人。今天他确实带了他哥哥家的一袋棉花来了。这样,万兴发就要拿一个号码来卖两家的了,卖棉花的斤数就要分别填在两家的售棉证上。越了规矩,戴白帽的时髦女青年自然不依他。她又叫喊了一遍:“一个号码一个售棉证。不准给别人带!给别人带的一律不称!”万兴发急求道:“我这的确是跟我哥哥家带的呀。这一袋是我一起挑来了。”那个五十上下的定棉花级别的男人,走到人群前,大吼道:“你们说说,称不称他的?究竟按不按号码收?有没有规矩?”和万兴发一起的几个人马上应道:“你们早已自己破坏了规矩,刚才那几个青年人为什么称了呢?他的确是带的他哥哥的。”定棉花级别的男人无可奈何地说:“好,好,让你们抢着卖吧!”
  万兴发挑的两家的棉花总算都卖了。又一场风波平息了。
  柳华春的心怦怦地又跳得厉害了。离135号只有两个号码了。怕什么?鼓足勇气。他给自己壮胆,越这样想,心里也就越惶恐了。他又将棉花袋向前挪了挪,环顾四周,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收号码的时髦女青年那爽朗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135号,拿售棉证来,准备称棉花。”柳华春连忙叫王大叔将一张号码条和两张售棉证递给她,并说:“我的亲戚让我带一点儿来了。我只有一张售棉号码条。”姑娘接过一看:“那怎么行呢?只准一个号码卖一家。”口气是那样的强硬。柳华春急了,管刀怎样呢,豁出去了,大声吼道:“这是我一起挑来的,我叫王大叔给我帮帮忙,为什么不让我卖呢?”他两目圆瞪,边吼边把棉花袋朝里边提,简直是丝毫不可阻挡。姑娘那副凶狠的神气陡然下降了,道:“你怎么吼人呢?”“你不吼我,我吼你吗?”他理直气壮似的回答。姑娘退却了:“快点倒进篮子里吧。”
  柳华春怦怦跳动的心这才稍微平静一点儿。他用颤抖的手倒完了袋里的棉花。
  太阳还未当顶,柳华春的棉花已经卖完了。他将袋子用绳子捆着,挂在扁担的一端。他掸了掸身上的棉絮,可这丝丝缕缕的棉絮却不容易脱身。一阵兴奋过后,当穿过嘈杂的人流时,他的心又沉重起来了。他看见了那些焦虑地等待的目光,向他投来的不屑一顾的蔑视的目光,仿佛看见自己的亲人用手指在他的鼻尖上痛斥着:“你这个畜牲,你为什么在外面骗人呢?”他感到自己对不起父母亲了。父母亲要他作一个正直的人。他立志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青年。现在,他恨起自己来了。为什么只想到自己,而未想到别人的痛苦呢?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此时此地的他,呆立在棉花收购站的院子当中,伤心地难过起来。我干了一件蠢事,实在太蠢了!是的,我应该马上去向她认错,向她道歉,自己不该对她不礼貌。可是她不是也太柔弱了吗?她怎么不坚持她们的规矩呢?这不也是不坚持原则的表现吗?不,不应该怨她,女人的心肠毕竟要软些。这事只能责怪自己的良心。刚才为什么没记住五讲四美呢?唉,我当时为什么没看见面前这棵古柏呢?古柏是刚直不阿、廉洁奉公的啊!古柏是无私地将自己的身躯献给人民的啊!而我呢?我像古柏那样,在风霜雨雪中傲然挺立了没有?我有她那样的威严、庄重的气概吗?我应该忏悔。我太渺小了!他不知想了多久。直到一个姑娘和他擦肩而过时,他才从深思中解脱出来,慢悠悠地离开了棉花收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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