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外婆家村西有座状似馒头的沙丘，光秃秃的草木皆无。南来北往的风把它梳理的洁净而柔和，在灿灿阳光下呈现出姑娘肌肤一样的色泽。四舅说那沙丘里埋藏着许许多多金子，你没看见那阳光下密若繁星的闪光吗？那可都是金沙啊。晴朗无风的黑夜，沙丘就泛出幽幽金光，无数绿荧荧的鬼火悠悠然飘浮其上，吸采那金沙，四舅曾亲眼见过。??????沙丘不高，却少有人去。它隐约于葱葱郁郁的芦苇荡里，像浮于万顷碧波之上的全麦馒头。受不了那满眼闪闪烁烁的诱惑，决心淘尽那沙丘里藏匿的所有黄金，给外婆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说服了香草那个野丫头，趁大人午休之时蹬上了那座松软炙热的沙丘。四只小手在各个闪光处兴奋的乱挖乱刨。细细的沙土抓到手里水一样簌籁流落，攥的越紧流落越快。也有金光闪闪的细屑和亮亮的小晶粒沾于手上，可惜小的根本捏不住。一无所获急累的满身热汗浇灭了我的淘金梦，我一屁股坐到烫似火鏊的沙地上，心里象灌了一肚子碎冰。
　　风在漫漫沙丘上画出条条弯弯曲曲的细纹，像凝固的水波。耀眼的沙地上也并非一片荒芜，点点形似黑豆的小甲虫和棕红色的大蚂蚁来往勿勿，在沙地上留下缕缕细细的足迹，行动敏捷的小蜥蜴奔跑如飞，且跑跑停停。香草撩开她的胖脚丫追着蜥蜴左突右扑。我则好奇地跟踪一只红蚂蚁看它去往何方意欲何为。大蚂蚁行色匆匆，慌里慌张边跑边瞅似在辩别方向，转来转去就落入一个五分镍币大的漏斗形沙坑里。大蚂蚁一阵慌乱，拼命外爬，每每是眼看就要爬出之际即随流沙滑落坑底。突然，那漏斗底部凶猛地弹出一缕细沙，随之又弹出一对小钳，将被沙砾击的晕头转向的大蚂蚁拦腰攫入沙中。沙内一阵蠕动之后又归于平静，似一切均未发生。可刚刚确有一只不幸的大蚂蚁在此残遭劫杀，活生生眨眼间就生不见影死不见尸了。这貌似平和的小坑儿怎能是充满杀机的陷阱？我百思不解。试着捕一蚂蚁放进小坑，方才一幕再次上演。赌气捉只黑甲虫投入其中。黑甲虫大似黄豆，赳赳然像辆微形坦克笨拙地在沙坑里爬上滑下，那潜伏于沙中的家伙喷沙伸钳几次出击，均未凑效，侦知此物非一已之力所能敌，便拼命往外喷射沙砾，最终竟然将甲虫喷出坑外。至此仿佛它才松下口气，用双钳胡乱整理了一通沙坑，龟缩沙中，静待下个猎物光临。?????
　　出于愤恨和好奇我伸手端了它的老巢。干干的细沙从我小手中籁籁流尽，现出了这个阴险殘忍的劫匪的丑恶畏葸的嘴脸；它几乎和沙土一样颜色，土头土脑的样子象只被掐断双翅的大麻蝇。胖大的肚子，乌贼样的脑袋，张一对较之其身体显得又粗又壮的双钳，嘴巴之下长着众多细腿，放在地上，倒退着往后爬，好象其眼睛就长在屁股上。爬到它认可之处，用屁股偎了几偎就钻入沙中，双钳向四外弹出簇簇沙砾，瞬间便经营成一漏斗状完美陷阱。然后一动不动藏匿沙下，静待那些傻头傻脑的家伙虎口送粮。?????
　　从未听人讲过此物，更没从书中见过此物。坚信此物确系本人第一发现，大呼小叫地喊来香草。她提串小蜥蜴，看我大惊小怪，黑红的圆脸上就掛上嘲讽的笑：“这是小土鳖，也叫陈拐子。这沙岗了上有的是哩。”
　　城里有人蔑称农村人或没见过世面者为土鳖，却一直不懂其为何物，仅知道此乃侮辱之语，闹了半天土鳖竟然就是这小东西。一种其丑无比且卑劣凶残的小虫儿。那它为何又叫陈拐子呢？香草头摇的象拨浪鼓。??
　　蹲下细看，才发现那乍看舒展平和的沙地上确实满布了小土鳖的陷阱。难以置信这看似和平的沙丘上竟也处处暗藏杀机。可怜那些弱小无助的小生命一但误入其中就葬身其内永无归期。?????
　　逮几只肥大者囚于瓶中，再放些沙土，每天以苍蝇蚂蚁饲之，拟带回城供小伙伴们瞻仰。可惜尽管我小心翼翼呵护有加，小土鳖们还是不能适应饭来张口的牢狱生活，纷纷四脚朝天下了地狱。四舅说这东西离开那沙岗子就无法存活，茫茫黄河故道沙丘连绵，据说仅此丘有此物。这儿有它们的魂。你不知道它们为何还叫陈拐子吧？很久很久以前，黄河刚刚由此改道，留下一望无际的漫漫沙漠。千村僻雳，万户萧索。不知从何方跑来个叫陈拐子的汉子，柱着拐杖在此干起了剪径劫道的营生。他腿残，没能耐跟人耍横拼命，就在过往客商必经的路途上挖下陷阱，等人掉进呼救的力尽至绝望，他才若无其事地从哪个沙丘后冒出来，以让人报答救命之恩为名分人财物。那天他劫了一背着满褡裢金砖的富商。沉甸甸的满袋金子耀花了他的眼，歹念变歹心，便一拐将那人砸死在陷阱里。他搂着那金子笑的涕泪交加又哭又叫，坐在井边发呆发痴只到夜深。不知由何处窜出群饿极疯生的恶狼，呲牙裂嘴把他连人带货逼落陷阱。群狼围拢井口嚎叫几声悻悻而去。夜半起了大风，掀天揭地搬山填海的，山样的沙子从四方涌来在陷阱之上堆积成大大的沙丘。陈拐子抱着不义之财活活埋藏在沙丘之下，可其阴魂难散，变成无数小土鳖拱到沙丘上继续着他剪径劫道的未竟事业。当地人就将陈拐子的雅号奉赠给了这些小强盗。???????
　　“它们藏在土中一定很安全吧？”我问世。
　　“那倒不一定，”四舅说，掉进陷阱里的也并非个个都是善主。有时那陷阱里也会恶战一场，设陷阱的倒常常成为落入陷阱的猎物的猎物呢。
　　之后的数十年中，感觉上自已就象一只蚂蚁在看似平安的沙丘上勤苦的跋涉，几次次身落陷阱又挣扎脱身，伤痕累累弃甲丢盔仅留得一口残喘之时才切切实实感到江湖之险之恶，才更觉得小土鳖的残忍，狡猾，可怕，可恶和可笑。自然界和人世间一样，充满了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世上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人人都是猎手，人人也都是猎物。野心家喜欢把自已当猎人，在自以为一身戎装利器在握之时永远也不会想到哪天哪刻自已会成为别人猎枪之下一缕冤魂。不是吗，小土鳖的陷阱游戏天天有人效法，机关算尽，精心为别人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坐待享受渔人之利之时却在不经意间自已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囊中物。当你眼看着那些小土鳖雄心勃勃的欲食熊吞象反被误入其陷阱的强悍者生生攫之为食，使你在深感好笑的同时心里也会油然而生一丝怜悯。??
　　我不知道终究是陈拐子教会了小土鳖还是小土鳖教会了陈拐子，反正在我看来那些整日起早贪黑不惜辛劳忙于给别人挖井设套的人都是籍着陈拐子的阴魂由小土鳖转世托生的，不然他们何以终生乐此不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