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样

??这年的九月一日上午，地处大山深处的山头李村一改往日的沉寂，显得热闹非凡。
??原来，村里吴老汉家的二小子吴润泽今天就要去省城读大学了。
??说起这老吴家的二小子，从小那可就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敏好学。曾听父辈们说，润泽这小子才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背诵上百首唐诗了。也难怪这小子就成了山头李村里二十多年来第一个飞出的“金凤凰”呢！
??这天，好久没出现的雾气也赶来凑热闹，将整个小村围了个圈儿。当初升的太阳来不及露出他的笑脸时，村里的乡亲们早把吴老汉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有的揉着腥松的睡眼，有的还没来得赢系上鞋带，总之，都匆匆地来了，来送他们看着长大的，而今又要去省城读书的二小子。
??站在门口的就是二小子吴润泽，今天他显然是被他娘着实打扮了一番的：新做的衬衣外面套上了一件城里人早就流行过的时髦夹克，脚蹬一双大头皮鞋，刚梳洗过的头发也换成了“三七分”的发型。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朱自清笔下的那个“油光可鉴”的清国留学生。
??佝偻着身子的二小子娘一手拉着他，一边不停地叮嘱：“泽儿啊，到了省城，可要好好学，给乡亲们长个脸儿！”说话间，人群中闪出了一条道儿。
??“娘，我会的！”滿腔抱负的二小子一边低声地回着母亲的话，一边走着。
??这时，村里的刘大爷颤微微地来到了润泽面前，抚摸着他的头：“我说泽儿啊，你可是咱们村里这二十年来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到了那边儿，好好干，别惦记家里，家里的事还有乡亲们呢！”
??“刘大爷，您老就放心吧！等过年放假回来时，我保准给你好信儿！”润泽信誓旦旦地。
??“这就好，这就好……”几个字反复地从刘大爷翕动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
??走到村口，顺子爹拉着上小学四年级的顺子堵住了润泽娘俩：“顺子，你看看你润泽哥，都考到省城读大学了，可真有出息啊！你个小秃崽子呀，以后可真要向你润泽哥看齐，以他为榜样……”也不知怎么的，平时一向不太会说话的顺子爹，今天教训起顺子来，竟然头头是道。
??听到顺子爹的这番话，二小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叔，您老可别这么说，顺子到时肯定比我有出息！”
??“托你的吉言，泽儿！顺子到时要真能像你一样考到省城去，那可真算是我家的祖坟上冒烟了！”顺子爹本来就很小的眼睛经过他夸张的笑后，此时也眯成了一条缝儿。
??站在润泽身边的顺子听着他们的谈话，也似懂非懂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在心里铆足了劲儿：“哼，不就是考到省城去嘛！看我的！”
??去县城的公共汽车还算准时。
??八点整。
??一辆破旧的公汽“嘎吱”一声停在了村口的路边。二小子在乡亲们羡慕的眼光中，带着滿怀的自豪和幸福一脚踏上了车。
??当车屁股后扬起的一溜灰尘渐渐散去时，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人们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生活。
??可自从那次顺子爹领着顺子和老吴家的二小子送别后，平时一向调皮且又贪玩的顺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村里的树上再也看不到他掏鸟窝的身影，小河边也见不到他摸鱼的忙碌。而且从来没有得过奖状的顺子在放寒假时，竟然和润泽一样，给他爹抱回了个大奖状。
??那天晚上，顺子爹拿着儿子的奖状，不停的摩挲着，好像手里拿的是几年后送别顺子去省城读大学的汽车票一样。
??这一夜，顺子爹和顺子半宿都不曾睡着。
??转眼间，顺子已经读初二了。他的成绩也是像牲猪吃了增长剂一样，噌噌噌地往上升。照这样下去，顺子到省城读大学的事，那简直就是老鹰捉小鸡，稳拿。
??而经过了四年大学深造后的吴润泽此时也已经毕业了。分配工作的那年，虽然成绩优异，而且身为学生会主席的他却由于没有关系和“路子”，不得不被分配到了家乡县城的一家不起眼的商场当收银员。
??当吴润泽尚未从壮志难酬的失意中走出来时，随着商场的“定编裁员”，他又被冠以“所学专业与所从事工作不对口”的帽子给“裁掉”了。
??这一年，吴润泽上班刚好两年。
??没了工作的他像无头的苍蝇在县城里转悠着。怎么办？自己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就这样算了？想着家中日渐苍老的爹娘，想着当初自己离开家去省城读书时乡亲们羡慕的眼光，他的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可想归想，饭还是要吃呀！走投无路的二小子不得不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在县城里谋了一份差事糊口——卖报。
??腊月十八这天，刺骨的北风呼呼的刮着。
??顺子爹在他娘的再三催促下，来到县城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接正在读高一的顺子。
??回来的路上，顺子爹在前，顺子在后。一路无语。
??还是顺子先打破了沉默，他紧随了两步：“爹，今天走的时候，老师在催上学期的学费呢！”顺子怯怯懦懦地对爹小声说。
??“学费，学费，你们老师就知道要学费！他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呀，你娘常年有病，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他们都不吃饭呀？”一听到学费，顺子爹就特别的激动。
??这些年，为了让顺子上学，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可那都是杯水车薪呀，这哪够供一个高中生上学呢？
??顺子爹早就不想让顺子读书了。只是顺子至死都要读，他娘也一直拦着。
??走着走着，顺子爹突然觉得有些内急。他下意识地摸了措口袋，可怎么也找不到上午来时抽完的烟盒了。
??看到马路边有一个卖报的小摊，他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来份晚报！”顺子爹一边说，一边低着头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索出一枚五角的硬币。
??可就在他要付钱的时候，却傻了眼。
??因为这个卖报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那个山窝里当年飞出的“金凤凰”。
??“顺子，顺子，你来，你来。”顺子爹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叫着顺子。
??顺子慢腾腾地走到了爹的面前。
??“你看，天天要读书，天天要读书，这就是读书的结果！读了十几年的书，花了那么多的钱，还不是站在大街上卖报纸？读书顶个球用？我看你，还是下学期不要读了！”顺子爹的教训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头头是道。只有吴润泽和顺子此时都低着头，一语不发。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插黑了。
??第二天，顺子爹家请来三秃子杀年猪。
??杀猪这活儿在山头李村方圆附近的几里内，最拿手的要数比顺子大三岁的三秃子了。
??别看这三秃子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可脑瓜灵活得很。这不，这几年，凭着自己的杀猪手艺，加上卖肉时短斤少两的，早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不但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小楼房，还在两年前就骑上了屁股后面冒烟的呢！听说前几天，村长还托人把自己的女儿想说给他当媳妇呢！
??杀年猪在山头李村照例是要请人“喝猪血汤”的。
??酒过三旬，三秃子満嘴喷着唾沫腥子：“我说顺子叔，你还让顺子上个鸟学！家里那么多的人要吃饭，学费又那么贵。再说了，就算考上大学了，有个球用？那，那个老吴家的二小子不是考到省城去了吗？怎么样？还不是站在大待上卖报纸？”说完，他用手把嘴一抿，脖子一扬，一杯酒又倒了下去。
??顺子爹连声附和着：“谁说不是呢？大侄子，你看你，没读过什么书，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顺子爹一边给三秃子沏着酒，一边又教训起了顺子：“你看看，我说不让你读吧，你寻死觅活的。你三秃子哥，还没读完小学，不照样大把大把的挣钱？”
??烟雾缭绕的土坯屋里，充斥着三秃子他们的笑声和劝酒声。
??顺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顺子没有回家。
??第二天，寻找一夜未果的顺子爹在村头的池塘里发现了顺子的鞋子和一封遗书。
??顺子娘看到那双当年顺子考上县城重点高中时自己亲手为他做的那双鞋子时，顿时昏了过去。
??醒来后，顺子娘就成天手里拿着这双鞋子，嘴里不停地叫着“顺子，顺子……”
??人们都说，顺子娘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