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

近来的雨季其实与你无关，但我已然沉醉。

     三月，并不是怀旧的季节。我看到凄迷的雨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柔柔软软，被风一吹，像一重浓厚的思绪在哀婉缠绵地舞蹈。雨声穿过枝枝叶叶，滴滴点点，仿佛缥缈的水陆道场。我想，这或许是我的心情，本不因为你，但突然间又现出你的影，做梦似的。大概是这许多年来，我已经忘怀你的缘故吧，又或许，你阴司的灵力时时刻刻袭击着我，令我不敢彻底淡漠。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想起了你，就像蓦然间想起了自己。

     山里的杜鹃花还没有开，小草也没苏醒，我记得往年的此时白雪依旧依恋着山顶，河水还透着彻骨的寒。但心情已经好起来了，春日的出游无须委琐。前山的沙土可以植树，右街的溪水可以泛舟，或者去烈士陵园散步，那里的小叶儿黄杨种得齐整，腊树松柏更见青翠。“固若金汤”的石匾应该还在，半截埋在土里，因为是国民政府的颂词，所以要留待后人践踏。左边的亭子一直不曾完好，大约是游客的心情往往过于激烈，吟风弄月的本性未曾收敛，所以刻了些莫名的话。这些地方你都是知道的，你曾说这些人太无聊，亵渎了烈士碑下埋没的英灵。这许多年过去，也许你不再如此愤懑，因为招摇地亵渎固然惹火，但不致罪大恶极，最痛恨的，无声狗咬人，你应该听说过，谁亵渎了英灵再明白不过。

     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去的，也从没人告诉过我细节。有一天阿俊跟我谈起往日的旧事，淡然地说你已经去了。我很不理解他的话，如果说你去了异域他乡，或者嫁为人妇，我还不至于哑口无言，但他明明说你去了天堂，我无有一语，心太乱了。很长时间的思维空白，之后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很久以前。我出生是很久以前，我开始上学是很久以前，我认识你也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阿俊没说，他比我还沉默，具体是因为什么，他也没说，仿佛是车祸，又或者是病，反正到现在我总不知。他不愿再提你的事，因为他心已彻痛。我是不愿再问的，知道结果就够了。

     其实他不知道我心底的痛苦，以为我很淡然，但他错了。少年时的事，说不清道不明，各人的心事自己明白，我无须向他解释什么，也无须给他安慰。那时的他已不懵懂，那时的我也不懵懂，你们都看错了我。但我自己是明白的，不然我的心不会那么痛，不会像中了焦雷一般魂断神消。现在呢？三月的雨还在下，仿佛从那个时候一直下到如今，我的茫然延续，从听闻噩耗到此刻，也是很久了，但我的思维没有前进，就在那一刻止住了。你没有向我托梦，所以我没有梦见你，难道你已经忘了我么？如许多年，你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从没有跟我说过，我也一样，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所在。

     过完三月的雨季，很快就是清明，这些年来我已没有给人扫墓的习惯，但只要想起那些曾经关心的事，我自己就进了坟墓，活生生地掩埋自己。那几年的清明，都要去烈士塔，你说祭奠的花圈要自己制作才显得虔诚，于是去买各色的纸，篾签竹木都是向农户家讨的，松柏枝是我从后山折来。叠纸花一向是你最拿手，用筷子做皱纹纸能使花圈增添妩媚，这些都是你带人三天两夜地完成。男孩子们倒逍遥了，制个骨架就完，然后蒙上大白纸，将各色的花一圈圈地排上，再在背后插上松柏枝，往教室后方一摆就完事，到了时日再抬去陵园在碑前一放，大功告成。可是你很认真，抬出去之前总要仔仔细细地修饰，仿佛在给自己的小女儿着装，生怕出去丢了人。我笑说弄好看些固然是好，但烈士们不会给发奖，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心，何必像打扮自己一样装饰这些表象？你很严肃地说装饰自己是对别人的尊重，邋邋遢遢的总不成样子，于是我没有话说，因为接受了你的观点。

     现在好了，你已经不需要再去祭奠别人，不再需要那些辛苦的装饰，可是我呢？我已经不知道心里的花圈该怎样制作，更不知道将花圈摆在哪里，只能永远地装在心中。我是不大会画画的，上学的时候未曾学好。若是水彩，我就不知该怎样调色，若是国画，我又不知怎么皴染。我是想画一副你的肖像，但已只记得你通常羞红的脸，和一身白色或粉色的素纱裙子。你的裙子其实很好看，我一直都没有说。那一日我藏在书桌里偷看小说，你从窗边走过，轻柔的风吹起你的长发扫进窗子，我抬头看你的裙子在风中烂漫地飘，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呆了良久，你突然回头隔着窗子问，看什么呢？我仓皇地转头，合拢抽屉，却一时找不到话说，你笑笑说，看什么呢，这么神秘？我只好说没什么，但你不乐意了，说从玻璃上已经看到了一切。于是我就说在看书，你说拿给你看看，我不给，你就说我不信任你，怕你会告密。其实我没有不信任你，也不怕任何人告密，前不久老师当场抓住我看小说，并没收了，过了两天还不是又还给我了？因为从来没有辜负过老师的期望，所以他们都很纵容我，这是全班的人都知道的。刚才的做作只不过是在掩饰一些别的东西。结果还是给你看了，不过很快就又还我，你好像并不在意那本书，虽然它的确很好看。

     毕业的时候，我没有买留言本，也没有在你的留言本上写下只言片语。等我出外回来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的人。你放在我书桌里的东西我收到了，还有你留给我的信，我也看过很多很多遍。东西早已用掉，我本不想用，一度封存了很久，后来还是用了。我想，你留给我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给我用的，而你的心意，既已被我感受，就已转移到我心里，物质的价值应该回归本质。

     茫茫然，十年生死。我想不到那一别竟成永别。十年未见，在这十年间，你竟已伊人远去，我却茫然无觉。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会流泪，从很久以前学会忍耐之后，就再也不会流泪，你不要怪我无情，因为我的情根本不在眼泪上。如果有机会去到寺院，我会给你上香，像凡夫俗子一样。我本不是信男善女，若因为你，我可以的。若学会了画画，我会拿你第一个试笔，或许会走了样，想必你也一定不会见怪，因为你本不在画上，而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