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如兰

喜欢上香樟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那时正随伯父在镇上的一所初中念书。
　　伯父所在的那家国营单位当时还十分红火，是以院子里的树木也十分繁茂，而香樟树最多，特别最南边的小山坡上还有一片不大的樟树林。把那里称之为小山肯定是有些言过其实的，它实际上只是用作排灌一条渠道垒土高筑的基台，从最底下到顶上共有九十多级台阶。究竟是九十几级，我虽然下过多次决心把它数清楚，却总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往往半途而废，或许是被扑棱飞过的鸟儿打断了注意力，或许是同伴的追逐转移了兴致。至今做事仍然缺乏足够的定力，这个缺点可能就自彼时起吧。香樟树有着特殊的香气，我那时还不会用幽香如兰来形容，只知道它特别祛蚊虫。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周未正午，我便会借口温习功课，胡乱地拿上一本书，飞快地钻进林子深处，随便枕着一截树根，放心地躺在厚积如被的叶子上面，眯着眼睛搜寻着各色的鸟儿，或者是让目光随着一片飘忽的落叶徜徉游离。偶尔有一两点阳光漏过叶隙落到脸上，便稍一偏头，自顾地看那树叶婆娑，直至不自觉地眠去，而书本还斜斜地掩在胸前……傍晚时分，我们几个伙伴往往会在这里嬉戏打闹，把归飞的倦鸟吵得一惊一乍。而夜再深一点，我们便不敢在这里久留了。树木高大，显得幽深隐晦。我总是想象或许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夜阑人静之时，会有一群清灵俊逸的仙人，锦衣玉佩地飘然而至，在这里享用如水夜凉，又乘着第一抹晨曦飘渺而去。也许当时便觉得这样的美景里没有一点传说，就有点暴殄天物或者有负天恩的遗憾了，只是当时的想象力也仅限如此。
　　可惜后来，伯父单位逐渐衰败直至关闭，那些高大的香樟有些被砍下变卖，更多的是被盗伐了，甚至连树蔸都被刨去，只留下偌大的土坑。再后来，十分喜爱我的伯父也退休住到了乡下，我也就失去了再探香樟林的借口和理由了，而且那里现在也只有几株后来补栽的柏树，早没了昔日的气度和记忆。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个夜晚，我还会从弥漫着香樟气息的梦里陡然醒来，复又睡着。
　　我不相信命运，但有时也自觉不自觉地迁就机缘。与香樟树，我便相信或许是有一种相约。当年，我与自己向往的大学擦肩而过，而有一位同学却得如所愿地进了这所大学，我曾几次逃课从另一城市到他那里躲懒。初夏的一天，我在同学的床上藉一枕雨声入梦，直至第二天清晨的鸟鸣把我叫醒，便顿觉一股馥郁的清香浸过窗纱，霎时竟弥漫了整个小屋进而沁入心底。推门出去，屋外是十几树高大的香樟（后来听说这竟然是李达手植），满树繁叶上殘留的雨珠，在朝阳照射下流光溢彩，灿若一树珠玉，地上的落叶软软地温润着，而鸟的鸣叫更加欢愉清脆，甚至在极高的音位上还高吭地婉转……我至今也说不出自己当时是被怎样的一种力量震撼着，血液里究竟是哪一种意识被唤醒，反正这个清晨就这样烙在自己记忆的深处，有着香樟树。
　　自那以后，我便对香樟树多了了解和关爱。香樟树的树皮粗糙，但龟裂的纹理清楚，决不斑驳结节。树干高过人头后便一分为二，树枝又二分为四地往上递进，脉落清晰绝不横生枝节。它的树冠浑圆，线条柔和，洒脱俊逸、自在舒展，却又中规中矩、自成一体。而它的树冠广展，枝茂叶盛，浓荫如盖，气度沉静，兼之民间常认为香樟能避邪，饱含长寿和吉祥如意的意味。如此一来，它便是行道树和庭荫树当然的选择了。香樟是树中君子，我依它的气质和风范自个给它这样定位，也算是对自己爱好的境界的一种提升吧。
　　单位院子里的香樟树很多，正好满足了我个人这点的小小偏爱，也让我继续在香樟的树影里前行。窗前便是一排香樟树，其中一株的树梢正好漫过我的窗台。以前总是抬望眼才见，现在终有个平视它的机会。掩卷抬头，触手可及的树绿在天空高远空蒙背景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恬淡和谐——枝上新叶的草绿，间着陈年旧叶的暗红，枝头如芽苞蕾的鹅黄。微风轻拂，形摇神曳，树冠的线条便在天空里随意挥洒，如信笔行草。偶尔鸟儿攀上高枝，随着枝条一弹一摇，一边自在啁唱，似在呼朋唤侣。徐徐地吐纳之间，似有还无的香气让人心境为之一清，块垒尽去，虽无素琴可调，却得好鸟相鸣；虽无经史可揽，时有经书在案，也足让人情高趣雅、气定神闲。而且，在身边平时熟视无睹的风物里看得美来，在平常的日子里体味出快乐来，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