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鸟人

每天早晨，我必然偕女友到公园去。去则必然能见到他——手提鸟笼徐徐而行，俨然一副绅士派头。
　　每天早晨我见到的他总是没有什么变化，而他笼中的鸟总是有变化：画眉、鹦鹉、八哥、金丝雀……我终于忍无可忍了，问道：“你溜鸟是否要溜尽名种各样的鸟？你的鸟怎么三天两头换呢？”
　　“我也正要问你。”他却这样说，“你交女朋友是否要交尽各种各样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怎么三天两头换呢？”
　　“女人是很可爱的啊！你的鸟怎能和我的女朋友相提并论呢？”我哑然失笑道，难道说你的鸟可算是你的女朋友？”
　　“正是正是！你的女朋友个个堪怜，各有可爱不同，我的鸟也是一样。” 他倒大肯其定，“中书君可为笔号，石虚中能做砚称，我鸟怎么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呢？”
　　我顿时来了兴致：“既如此，你溜鸟即是携女艳游，养鸟即是养女人，猎鸟就是猎艳猎色了？”
　　“个中很多理性是相通的。”他说：“犬儒主义者安?比尔斯说女人这动物属于猫科是不确切的，女人属于鸟类。西方文化艺术中称女人为天使，这不过是对女人的美化加神化——实质上女人已经退化——至少是两臂双手头脑味蕾业已退化。女人自古以来少有飞翔多在顺着男人滑翔，可惜今日的女人飞也不会飞了！”
　　“女人和鸟不是风牛马不相及么？”我不屑地说。
　　“非也！非也！”他说：“昔日张旭看公孙氏舞剑而悟书法，我是见鸟而知女人的。当今之世，女人确已不再飞翔而只剩下滑翔了。女人是最生活的，现实生活又是残酷的，所以女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出乎意料地残酷——女人在物欲横流中随波逐流。女人又最爱幻想，美好的未来就在幻想里，所以女人往往一瞬间把你丢到现在而她雄赳赳气昂昂迈向未来。这也并非女人不长于飞，而是翅膀太弱，空气大硬了。我们整个社会是政治男权化、政权男性化的社会。女人要横插一杠子，大多是吹枕边风以垂帘听政（这也正是女人爱背后议论的原因之一）。这方面慈禧是一个要飞翔的女人，公开垂帘让政治听她的。她在国人面前飞翔施政，却在老外面前滑翔卖政，如此乱扑喇翅膀而有损社 稷的女人不如生子抱孙以终，所以女人飞翔，只有做贞德，做撒切尔夫人，做武则天，做凯萨林，从此以降，只有做嘉宝，做蕾妮哈特，做榜德，做安密瑟波尔麦弗森，做娜逊，做山额夫人了！”
　　“你说那些女人不都随夕阳西沉了？”我觉得他“脑子里有些贵恙”。
　　“若论及当今的女人，还是看看当今的鸟类吧。”他说，“当今的天空工业气息太浓，鸟类之天空亦极有限。虽然企鹅仍在极地 翘首企盼，雄鹰仍在苍穹俯视苍茫，抬头看天，天是空的，白云千载空悠悠，哪有只翼片羽？偶尔飞过的只是侯鸟，群起毕落的只有麻雀。黑而知著的乌鸦也如此罕见，我们再也不能爱乌及屋了；纵有随侯之珠，亦无雀可弹了；野鸭匿迹，我们只好重鸡悼骛了。‘关关睢鸠’的时代已殇，真正的好鸟困以‘金笼’了，纵是飞翔，也是四处碰壁。有几个豪情万丈的大呼小叫起来倡议保护珍禽、妇女解放，太平天国让女人放脚，五四时期让男女杂坐，其实太多太多的桎梏依旧层层在缚！”
　　“秋谨有诗‘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我觉得她偏激，“女人怎么和鸟儿一样罕见？”
　　“我说的是珍禽寥落，——麻雀仍是多如牛毛兔子毛么。”他几乎笑了一下，“因为这是一个男人女性化，英雄狗熊化的时代，工业文明就要求人类有统一了的头脑，机械化的伸胳膊翘腿儿，‘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是也。在女人眼中，男人分为好的供养者与坏的供养者。我招收鸟类，一类贪嘴于我竹匾下的秕谷，另一类热衷于我精筑的鸟巢：换言之，若让小鸟依人，人必须得有可依的条件不可。否则，女人就要在男人面前莺变鹞，河东狮吼了。所以，欲留大雁要有空调（即现代气候调节器）；欲留大枭，要忍痛杀掉自己的母亲（即爱情，婚姻，家庭的危机感）；欲留燕，必有屋；欲留大鹏，须有九万里高空（这“九万里高空”，直译为万贯家财）；欲留鹦鹉，要先会在其面前学舌；欲留鹪鹩，也要有一枝。其次，给女人的感觉应是鹤立鸡群，即自我感觉良好。”
　　“如此说来，你的鸟雀论就是女人论了？！”
　　“然。所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女人若做蝙蝠，就要变幻身段两头来回飞；女人若做黄莺，就要抛家舍夫；女人若做麻雀，就和大家灰到一块去；女人若做鸾凤，那就夫唱妇随；女人若做驼鸟，就只好在荒漠上奔跑……。”他缓了一口“鸟气”，接道：“总而言之，女人无论做什么鸟，最终都要落在男人这根枝头上。因为女人像鸟一样喜欢高上去的感觉：女人服饰要高档新款，服装设计师让女人高了上去；追女人要低三下四，男人要女人高了上去；女人要玉立亭亭，高跟鞋让女人高了上去；现代性教育，让女人从男人身下高了上去；现代丰乳器隆胸术，让女人胸膛高了出去；摩天楼让女人的眼光高了上去；现代电视广告，流行杂志让女人的欲望高了上去；都市化的台阶让女人的脚步高了上去……。所以说，现代的女人不再是惧怕现代男人的门槛太高，而是怕现代男人的门槛不够高——不够高也就意味着被淘汰出局。女人更喜欢飞起来的感觉：肉麻兮兮或直通通的赞美，密语甜言的哄骗，乞衰告怜的求爱以及可爱的废话都是古往今来对付女人的妙着。尖端科技载上女人，最新产品捧上女人，都能使其飘飘然忘乎其所以然。所以，婴儿时的摇篮也罢，塑料的红玫瑰也罢，只要令她眉开眼笑，‘只溶在口、不溶在手’，便无女不克了。女人又最爱喳唧喳唧叫，下完一个蛋后便像母鸡一样到处去宣传；闲立枝头上就像乌鸦一样把喉咙弄得呱呱乱响；为难了就像赶鸭子上架；听见一阵风便如鹦鹉鼓舌播洒一阵雨；晨曦微露，就听见公鸡般的催促；夜幕已降，又听她鸱鸺一样的叹息……。而在男人身边的动物中，女人又是最迅速离开男人的一种；男人这枝动摇了，枯萎了，变脆弱了，太低下了，女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嘎然飞离。李敖说：‘当你认识了女人和小人，你就必须准备在一夜之间，领教她们的无情和无趣；不论这种来往有多深，不论这种来往有多久，不论这种来往当时有多么罗曼蒂克，有多少令人怀念之处，只要他们是女人，是小人，你不能高估，不能倚恃。女人和小人会在一夜之间毁掉这些，把你和交情丢掉，像丢掉不值一顾的破鞋。’这正所谓孔子曰‘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所以，男人力求‘天下四方，皆入吾网’的同时，也该像汤王那样令女人‘欲左左，欲右右’，否则，男人便因此衍生无尽的烦恼了……。”
　　我沉浸在他这段漫长的“鸟论”中。我觉得他有些偏激，但偏激得有些可爱，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握了握他的手，转身走开去。走了一段，我回首看那溜鸟的人，忽地发觉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跛，正像斜斜伸出去的一柄枝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