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腮红

A　

　　星期六下午，诗奇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手里拿着一盒蒲公英腮红粉，看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脸，犹豫着要不要为自己的脸颊扫上一层红晕。
　　刚吃完午饭，她就接到邻居梦晨的电话，约她下午去离家不远的小咖啡馆，说是有事要商量。诗奇立刻觉得不是普通的事，否则站在楼道里三言两语不就说清楚了吗？
　　诗奇看着手中的粉，决定还是不擦了，虽然女孩们之间的美丽暗战从不停止，但被眼尖的梦晨略带嘲讽地瞅着，她肯定会感到不自在。
　　诗奇与梦晨都是班上的尖子生，又都是漂亮女孩，还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走在校园里，一半男生的目光都要被吸引去。可自打高一下学期开始，两人似乎一夜之间形同陌路。所以诗奇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一直在想，梦晨会有什么跟她说的。
　　“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次咱们班有两个保送名额，也就是班上前三名里选两个，如果你放弃的话，我就可以拿到申请表。保送的学校不是你一直想考的C大，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打算。”刚落座，梦晨就说道。
　　学习委员诗奇看着班长梦晨，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一会儿，说道：“可保送对我来说不是一点诱惑力也没有啊！”
　　梦晨看着她，冷冷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力己的事情？换作其他人，你肯定是想都不想就放弃保送，可偏偏是我，你就非得争一争，真是莫名其妙！”
　　诗奇本来早就做好放弃保送的打算，但梦晨这么不客气，她也未免有点不高兴：“放不放弃是我的事，用不着你说三道四。而且我只会告诉班主任我的决定，用不着跟你说。”
　　不到20分钟，两人就气呼呼地走出咖啡馆，一前一后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仿佛根本不认识。诗奇很想打破两人的冷战状态，可还是这样不欢而散。

　　B　

　　小时候玩过家家时，经常与梦晨配成王子公主的是一个叫欧阳铮的男孩。可长大以后，他却和诗奇手拉手出现在梦晨面前。
　　诗奇15岁那年，爸妈离婚，从那时开始，她对梦晨的感情就复杂起来，掺着嫉妒和不甘。每每梦晨抱怨父亲怕她读书辛苦晚上常常烧大鱼大肉给她补充营养，或是在父亲节这天满脸欢喜地写卡片，或仅仅一句“这次家长会我爸爸来，回家肯定可以少听几句唠叨了”，诗奇就感到心像缺了一角般的疼痛。
　　欧阳铮对两个女孩都有着儿时伙伴的感情和少年朦胧的情愫，可自从诗奇成了单亲家庭的女儿后，男孩子的天性让他对她自然多了份特殊的关心和爱护。诗奇知道梦晨从小就喜欢欧阳铮，在15岁之前一直希望他俩好，可15岁以后，她不希望梦晨的生活太完满了，越发显得她可怜似的。
　　骤然发现自己的白马王子跑到好友身边，怒不可遏是梦晨惟一的反应。
　　她对诗奇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一开始诗奇因为理亏还忍着，但那些话实在扎心，最终她冷冷地回应道：“如果能还我一个爸爸，十个欧阳铮我也可以全还给你。”
　　梦晨告状一般把这句话告诉欧阳铮，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对诗奇更加的关心。
　　一向是乖乖女的梦晨气得都对诗奇动了粗口：“TMD，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跟你这么无耻的人做了10年的朋友！”
　　诗奇心里也难受，但是嘴上没有软下来：“没想到的事多了，我也没想到我会没爸爸。”
　　“又不是我害你没爸爸的，换了是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等你爸爸妈妈也离婚了再说吧。”诗奇既凄凉又讽刺地说，“没有事到临头，风凉话谁都会说。”
　　看着言语冰冷的诗奇，梦晨觉得她既陌生又可怜。
　　诗奇曾经问欧阳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孩啊？”
　　欧阳铮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好一会儿说道：“当然不是，但是你不要让你父母的离婚成为你心头的阴影，否则你的心情会越来越沉重的。”
　　“我既不想失去梦晨这个好朋友，又不甘心她的生活那么完美幸福。”诗奇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只能靠你自己了。”

　　C　

　　16岁生日那个月，诗奇比往常更加关注一本时尚杂志的上市。欧阳铮好奇地问她为什么。
　　“上期的抽奖调查表的礼物中有蒲公英腮红粉，我特别喜欢，早早就寄了调查表回去，想看看这期的获奖名单里有没有我。”
　　结果，杂志出来后，诗奇不死心地找了三遍，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看你那么喜欢，我买了送给你当生日礼物吧。”看着诗奇失望的样子，欧阳铮说。
　　“算了吧，好贵的。”诗奇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就当我连圣诞礼物一起送了吧。”
　　小小巧巧的方形盒子，淡淡金绿色的盖子上有一朵粉红色的描绘得细致美丽的蒲公英。“这种粉特别适合年轻的女孩，轻轻扫在脸颊上，就会有非常自然的红晕，很有早春气息。”专柜小姐一边帮诗奇试妆一边微笑着介绍。
　　“好看吗？”诗奇略带羞涩地问欧阳铮，他笑着点点头。
　　看着欧阳铮拿着小票去收银台交钱，专柜小姐笑道：“你的小男友对你真好哦。”诗奇没出声，快乐地从她手里接过一盒全新的蒲公英粉。
　　回家路上，欧阳铮看着拿着蒲公英粉爱不释手的诗奇，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可诗奇的笑容在进了大院后就消失了，她看到梦晨在和一个男生热切地聊天。那个男孩她认识，是她们年级最优秀的尖子生。
　　梦晨也看到他们了，很显然就是一直在等他们，所以难得主动地打起了招呼：“欧阳铮，林诗奇，我正和王俊说星期天去他表哥学校看小话剧呢，要不要一起去？”
　　那个王俊不明就里，还一脸真诚地冲他们笑，但诗奇明白梦晨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有个多么优秀的男生在追她，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诗奇还没开口，梦晨已经注意到她手中的小盒子：“哟，蒲公英粉！这么贵的东西不会是你自己掏腰包的吧？你妈虽然有钱，可好像管你却紧得很啊。”
　　“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欧阳铮平静地说。
　　梦晨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轻慢的微笑说着：“我不记得你曾送过这么贵的东西给我，可见女朋友比好朋友重要多了。”然后又冲着王俊冷冷说道：“你看看人家怎么当男朋友的，以后你要再嫌星巴克的咖啡贵就趁早从我面前消失！”
　　看着那个在学校高傲无比，在梦晨面前却尴尬慌乱的王俊，诗奇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看着脸上挂霜似的梦晨，诗奇心里默默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蒲公英粉吗？”

　　D　

　　蒲公英粉带来的快乐还没持续到一个月，新的烦恼又来袭扰诗奇了。
　　“我妈妈最近好像和一个男人关系挺不错的！”诗奇对欧阳铮说，“我可不想那么快就有后爸了，宁愿跟我妈过一辈子，也不要陌生男人的虚伪父爱。”
　　正在电影院门口给诗奇买爆米花的欧阳铮说：“你不是一直羡慕别人有爸爸吗？你妈妈也是想再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吧。”
　　“那不一样，你还记得梦晨爸爸和你爸爸都想当我干爹吗？这么好的两个叔叔我都觉得会有隔阂，只能亲不能近，更何况其他人？”
　　欧阳铮拉起诗奇的手：“顺其自然吧，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诗奇却说：“我不要什么男人‘顺其自然’地成为我的父亲，我要跟我妈妈说去。”
　　果然，半个月后，诗奇放学回家后再也看不到门口有陌生人的黑皮鞋了。
　　“我妈听了我的话后，答应我在我上大学前不会再找对象了。”诗奇兴奋地对欧阳铮说，“等我考上C大远走高飞后，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可是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自私吗？”欧阳铮很想对诗奇这么说，但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两人站在大院里的花坛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梦晨的声音：“林诗奇，你太自私了吧？”
　　诗奇和欧阳铮吃惊地转过身来，看见梦晨一步步走近：“今天晚饭时，我爸说介绍给你妈妈的周叔叔被她婉言拒绝了，她还说在你考上大学之前不再考虑个人问题。林诗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一点别扭比天还大，你妈妈牺牲她自己的幸福是应该的？！！”
　　诗奇有点羞恼地说：“你去冲一个陌生男人叫声‘爸爸’试试看啊！我最烦说风凉话的人，等你也没爸爸了再对我指手划脚也不迟！”
　　“你整天想着的就是那个离开你的爸爸，怎么从不想想辛苦照顾你的妈妈？如果我是你，冲一个虽然陌生但是充满善意的人叫声‘爸爸’可以让妈妈高兴的话，我会那么做的。”梦晨看了一眼诗奇，嘲讽地说，“不过对你来说就太委屈了。你妈妈怎么能忍心要求她娇气敏感碰不得的女儿呢？”
　　诗奇又气又急，说不出反驳的话，瞪着梦晨，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欧阳铮看着心直口快的梦晨，梦晨看着自己喜欢的男孩一边安抚地轻拍着诗奇的后背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过身去，咬着下唇离开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欧阳，我真的像梦晨说的那么自私吗？”诗奇哽咽着说，“她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居高临下地说我？”
　　“梦晨说的并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再说了，不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谁会有工夫管别人的事……”
　　欧阳没有再说下去，诗奇知道他和她一样想到了梦晨为什么现在对他俩没有了儿时的亲密，她慢慢擦干眼泪，说道：“我明白了……”
　　她清楚怎样才能挽回和梦晨之间的友情，而被欧阳铮握着的右手却那么清楚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这手，诗奇舍不得放开。

　　E　

　　梦晨的话虽然刺耳，但还是被诗奇听进去了，她当着妈妈的面主动请欧阳的爸爸为妈妈物色一个好叔叔。
　　妈妈不久就跟一个高个子叔叔交往起来，诗奇看着妈妈久违的笑脸，这才真的感到以前自己太忽略妈妈的快乐了。
　　“我爸直夸你懂事。”欧阳铮对诗奇说，“你能这么做，真好。”
　　一天晚上妈妈出去赴约了，在家安静做作业的诗奇忽然感到下腹一阵绞痛，额头上很快就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她咬牙拨了妈妈的手机，却听到关机的提示，又拨了欧阳铮的电话，没人接，她想起欧阳铮全家去听音乐会了。剧烈的疼痛让诗奇的五官都挤到一起了，她咬着牙拨通了梦晨家的电话。等急切的敲门声终于响起，诗奇硬撑着开了门，一把抓住梦晨的手后就失去知觉了……
　　原来是急性阑尾炎，等她做完手术醒过来后，看到妈妈哭成了泪人，不由慢慢伸出手轻轻擦去妈妈的泪水：“没关系了，妈妈不哭……”
　　诗奇都有点惊讶，要命的疼痛过去后，自己仿佛真的长大了许多。
　　“要不是梦晨和她爸妈及时送你来医院就糟糕了！妈妈的手机偏偏没电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妈妈对不起你……”
　　正说着，诗奇看到欧阳走进病房，一边把她平时睡觉抱着的小熊递给她，一边把钥匙还给诗奇妈妈：“阿姨，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来陪她。”
　　妈妈在诗奇的坚持下去隔壁休息室睡了一会儿，欧阳铮说：“真不知道怎么那么背！偏偏你妈手机没电，我们全家又都出去了，真是多亏了梦晨。”
　　诗奇知道最应该谢谢的人就是梦晨，可直到她出院，梦晨也没来看过她。
　　半个月后，诗奇回到学校，见到梦晨就立刻上前激动地说道：“谢谢你梦晨，要不是你和你爸妈送我去医院，我可就惨了。我妈这段时间一直说要谢谢你们呢。”
　　“没什么，换了谁都不会见死不救的。”梦晨冷淡地说，继续看她的英语书。
　　诗奇有点怔住了，她原本觉得经历了这件事，两人会尽释前嫌。她愿意放下架子主动与梦晨和好，为自己抢走欧阳铮道歉，甚至会做出再也不做他女朋友的承诺。可梦晨拒人千里的样子实在让她无法把涌到嘴边的话说出来，憋得难受堵得急恼。这时她若冲出一句：“我把欧阳铮还给你！”未免没头没脑得太离谱，十有八九要遭到梦晨的讥笑。
　　虽然这恰恰是两人心结的根本所在。
　　瞥了一眼诗奇，梦晨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话请走开，我不习惯看书时旁边站着一个大活人。”
　　还是那个敌视她的梦晨，那晚的帮助对她来说，仿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英语课上，诗奇还是忍不住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满满的感谢的话，悄悄传给梦晨。诗奇看到她匆匆一眼扫完那些话后把小纸条随手一团就扔进了课桌抽屉里，显然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诗奇的满腔热情自然也渐渐冷却，她觉得感谢的话还是让妈妈对梦晨父母说吧。
　　术后的身体虚弱，脸色苍白，每天清晨上学前，诗奇都习惯地在脸颊上扫一层薄薄的蒲公英粉。可她不知道和梦晨的冰河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迎来早春时分。
　　半年后，诗奇进入17岁，也进入了高中最后一年。她和梦晨还是没有必要时决不说话，不经意间的对视目光还是奶复杂。

　　F

　　自习课上，班主任把诗奇叫到教室外面来，她留意到梦晨敏感地从作业本上抬头朝她望了一眼。
　　果然是保送的事，班主任对她说：“这个星期就要最后敲定了，你想好没有，到底是申请还是放弃？”
　　诗奇心中早有决定，所以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参加高考，考上　C　大。”
　　“好，我也觉得你应该博一博。只要你发挥正常，应该有把握，实现你个人的理想，也为学校争光。”班主任赞赏地说。
　　“那另一个保送名额是不是给肖梦晨？”
　　“应该是的，你进去帮我把她喊出来。”
　　隔着窗户，诗奇看到梦晨一边听着班主任的话一边激动得脸都红起来了。回到教室，梦晨竟然破天荒地冲她咧了咧嘴，算是一个微笑。
　　“这是一个你跟她和好的机会啊。”这天放学后，欧阳铮对诗奇说，“保送名额对梦晨多重要啊！”
　　“我没放弃什么，因为我本来就不想被保送。”诗奇摇摇头，“如果梦晨不是稳居我们班筇经三名的话，她也拿不到申请表。我知道什么时候是和好的最佳时机，不是现在。现在我要一门心思准备高考。”
　　“你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呢？万一……”
　　“没有万一，只有势在必得。”诗奇说，“这是我对妈妈最好的报答，考上她一直引以为豪的母校。”
　　“那你未来几个月还要辛苦了，我和梦晨反正都被保送去D大，再不用每天辛苦去啃书本、泡题海了。”欧阳铮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收到C大的录取通知书。”
　　诗奇没有说话，望着面前这个半年后自己将离开的男生，心里充满了不舍的留恋。
　　欧阳铮忽然听到她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梦晨和王俊分手了……”

　　G

　　18岁的暑假，欧阳铮对诗奇说：“今年你的生日不能在这里过了，想要什么礼物，我提前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呢，以后都要在C大过生日了，得慢慢习惯起来了。”诗奇笑着，想了想说，“你能再送我一盒蒲公英粉吗？”
　　半个月后，诗奇坐上了去北京的飞机，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诗奇妈妈对欧阳铮说：“小铮，阿姨一直很感谢你，这两年有你陪着诗奇，让她没有像其他一些单亲家庭的女孩那样学坏交不好的朋友，在外面瞎混。也让她的初恋很美好，这对她太重要了。”
　　欧阳铮涨红了脸，很是不好意思。
　　“诗奇临走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希望你能和梦晨一起打开它。”诗奇妈妈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小铮，你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
　　里面是一盒蒲公英粉和一封短信。
　　“欧阳，谢谢你这两年的陪伴，你带给我的温暖和安慰有多么重要大概你自己都不知道。
　　但我清楚你真正喜欢的是梦晨，从小就是，而高二那年她带着王俊出现时，你当时的眼神更让我确定了。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孩子气地抢别人珍贵的东西了。我当然不免会难过和后悔，所以我会去陌生的城市开拓一片新天地来调整心情。
　　梦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蒲公英粉吗？因为它让我想起曾经的我们，在早春时分总是凑在一起，提起院子角落里的蒲公英，一口气吹散它们，多么开心的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和你一起吹它们，但至少我俩都有了一盒蒲公英粉，都来自欧阳这个好男孩，我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谢谢你，欧阳。原谅我，梦晨。”
　　左手拿着蒲公英粉，右手拿着信，梦晨怔怔地望着欧阳铮。
　　欧阳铮的脸渐渐红起来，他掩饰性地转过身抬头朝诗奇飞走的那个方向望去，夕阳把云朵染得美丽迷人。凝望它们，好像凝望儿时的快乐天堂。
　　这个时候，诗奇坐在靠窗的位置，也在看着染成淡金色的云彩，想着明年寒假回来时，欧阳和梦晨手牵着手出现在她面前，想着她和梦晨快乐地拔下院墙下一朵朵蒲公英，吹散它们。想着想着，她闭上眼睛微笑起来，泪水也悄悄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