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他的背面是恢宏的城，前面是水面摇晃的幻影，而他，负手而立。　
　　他的眼睛深邃而骇人，然而此时，瞳仁深处，却有些迷惘的游移。　
　　几年前，游于山泽，看见一只奇兽，皮毛黝黑如同深夜的黑暗，头脑聪颖如同狡兔刁狐，四肢矫健奔走如风。他骑着骏马紧紧跟随，侍卫没有多久就被甩在身后。手中的劲弩的弦紧绷着，却找不到机会射出。　
　　山林的尽头，是一处不知名的涧谷，奇兽猛地顿住身形，迅速地闪向一边。一人一马却控制不住仍向前冲，最终堕入悬崖之中。他在空中停顿的一刹那，竟然看见那只奇兽狡黠地眨眼，仿佛似笑非笑的神情。　
　　随后，水柱冲天的震耳欲聋，冰冷的感觉淹没了他。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模糊的色彩和影像飞速旋绕，很久之后才渐渐稳定，眼前终于拼凑出一幅图画。　
　　葱葱青竹，映于窗外。　
　　他挣扎着坐起，床却因为振动而发出尖锐的叫喊，头又像要炸裂一般。　
　　隐约中，一个女子踏进屋里，长发落肩，绝美的容颜，倾国倾城的笑容荡漾开来，“你醒了？”　
　　他有些诧异，“你……你是谁？”　
　　她拿起微微有些沾湿的绢帕，擦拭他的脸庞，笑着轻轻道：“我叫和缘。”　
　　他望着朦胧而又细腻的手，与那倾城的容颜，默念道，和缘，和缘……　
　　一阵春风拂过，她身旁的竹叶，四散飞去。他的衣衫，随风飘荡。　
　　他望着面前的溪涧，落花缓缓流动的溪水中，恍若映出了她的样貌，他轻轻唤，和缘，和缘。一滴细雨落下，水面的波纹幻化开来，那脸庞，又隐去了。　
　　他抬起头，清凉的感觉不断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下雨了。　
　　山衔落日，余辉斜照，她似水的瞳仁出神地凝视着他，轻呓着，“政，政……”　
　　他轻轻搂着她，扬声歌唱，声音淳厚得如同面前深色的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女子娇柔的身体依在男子的臂弯里，乌润的长发流水般倾泻，在层层竹叶镀染的翠色之中。　
　　他摇了摇头，几滴水珠被甩落，那些挥之不去，永无法忘却的记忆呵……他叹道，看着被雨水打湿的手，正是这手，曾经揽过她么？　
　　然而，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政，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她望着他，眼中盈盈秋水仿佛两湾甘甜的琼浆，婉润的音调里，有淡淡疑惑。　
　　但他只是轻轻搂住她，抚摸她乌黑的长发，轻声说：“政，就是政呵……”　
　　暮色四合，时光似乎就这样悄悄凝固。　
　　然而，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别离的时候，相对无言，泪水不可遏止的滚滚而落。她吻着他的眼睛，那双到最后仍凝望着她的眼睛。　
　　灼热的夏天的风吹过，凌乱的衣衫，随风飘荡。　
　　雨中，他苦涩地笑着，伫立良久。山林凄清。　
　　他翻身上马，向着远处，奔驰而去。一滴水，落入溪涧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军队已列队成阵，他勒住缰绳停下马，站在大军前，英气迫人。　
　　或许只有灭了韩国，才可以，再见到她吧。他暗暗想。　
　　望着对面萎靡不振、举着“韩”字旗的敌军，他轻哼一声，向前一挥手，顿时军鼓震天，喊杀震地。　
　　……　
　　又是此处。熟悉的景色。他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泛红。他踏入屋舍。屋中，是日日思念之人。　
　　她在清冷的月光下，侧过脸，明眸，皓齿。　
　　和缘，和缘。他轻唤着，走上前去。　
　　政……她喃喃着，惊喜的绯红，弥漫在脸上。　
　　他的手轻拂过她柔美的面庞。四年了，他叹道，“你有些憔悴了……”他的心，忽然有些疼。　
　　西窗烛明晦不定的映照下，两个人影紧紧重叠在一起，像是不会再分开。　
　　和缘，跟我走吧。　
　　去哪里？　
　　他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我的名字，是……　
　　话未说完，她的眼神突然凝固，在那一瞬间流露出错愕。她急切地推开他，“政，你快走。”　
　　他回身，一片银白色的刀光，让人睁不开眼。而她，却迎着刀光，冲了上去，没有犹豫。　
　　血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涌出，他难过得一阵一阵心疼。　
　　他大声嘶吼着，抽出身后的剑，用力划过。空气尖锐地呼啸，败寇韩王的刺客倒在地上，血溅五步。　
　　她纤弱的身体，倒在他身上。白皙的脸，因哀伤而显得透明，那双隐约闪烁着泪光的眸，凝注着他。　
　　政，我会……我会死么？　
　　不会，我不要你死。他坚定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轻轻在她耳边飘过。　
　　他爱怜的焦急的声音，突然在静谧的夜空中响起来。　
　　“黔似恍！快去叫随军的太医！”　
　　精瘦的侍卫很快带着太医来了，接着是彻夜的救治。　
　　晨曦初露的时候，太医出来了。他跪下来，长须及地，“王，她已无大碍了。只是，这疼痛怕是太剧烈……”　
　　他不耐烦地打断：“怎样？”　
　　太医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只是长久地跪着。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疾步踏进屋内。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静静的思考着什么。双眸犹如冬日冰冻的河水。　
　　他试着唤她，和缘，和缘……　
　　她茫然地抬起头，诧道，你是谁？　
　　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的肩头，依旧是温暖的感觉。然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一瞬间，他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滴落在她黑色的长发之中。　
　　她不明所以地在他怀里挣扎，不停地说，你是谁，你是谁……　
　　他哽咽着，我是政呵，陪你坐在溪水边，看日出日落的政呵……　
　　她突然停止了挣扎。他有些欣喜，冰冷的心田恍然划过丝丝暖流。　
　　她用力地回忆着，政……政……溪水……日出……日落……她拼命地想着，仍是想不起任何破碎的画面。　
　　她挣脱了他的双臂，决然说，我不认识你。　
　　烛尽了，空冷下一汪清蜡。　
　　他拿出照心境，多日未曾动过，镜面已蒙上了一层细灰。　
　　这世上……到底……他断断续续的想着。　
　　“似恍，随便叫些嫔妃来。”　
　　侍卫默立了一会，退下了。　
　　不久，几个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因为有些恐惧，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下臣端着擦拭干净的镜，将镜面，对着她们的心。　
　　然而，每颗心，都是害怕地飞快跳动。　
　　他突然一阵怒气，一挥手，淡淡道：“全杀了。”　
　　广德殿外，传来声声惨叫。他的眼睛，几分怒意，几分寂寞，还有几分怀念。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暗暗叹道，这世上，果真只有和缘，才是真正把心，给了我的。　
　　城墙之上，他桀骜不驯，傲然而立，然而容颜已经有些苍老，眼神也是说不尽的落寞。　
　　身后的侍卫突然道：陛下，多年的事了，还记于心上，无法释怀么？　
　　他惨然一笑，纵使万年，又怎能够忘记……　
　　你说，来世，我还会……记得她么？　
　　黑色的风，灌满他的长袍，他的发丝，凌乱纷飞。　
　　陛下一定会记得。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他突然跪下来，双膝及地。剑已经解下，托在手上。　
　　陛下，臣想告辞陛下，然后，离开。愿陛下，万寿无疆。　
　　他默默地看着不发一言的侍卫。长叹一声：　
　　似恍，过去都恍然若梦么？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哀伤的灵魂，游移于云端之上……连你，也要走了么？　
　　陛下……　
　　他忽然笑出声来，伸手接过了剑，你走吧。　
　　侍卫又跪了许久，才踉跄地站起身，转身慢慢离去了。　
　　他目送着侍卫的离去，转过身。渐渐萧索的瞳仁，望着慢慢进入黑色的城，渐次寂寥。　
　　他骑着骏马，漫步在一条河川前。面容不知何时，已然俊朗。白色的长衫在微风中缓缓飘荡。　
　　前面的一个女子，手挎花篮，缓缓而行。他翻身下马，问道，姑娘，这里是何处？　
　　远远地，她转过身来，倾国倾城的笑容荡漾开来，这里，是记川。　
　　哦？那条传说中能记起一切的河流么？　
　　不错。　
　　于是，他俯下身子，舀起一瓢水来，一饮而尽。　
　　这条河川，不过是浪得虚名，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曾记起？　
　　她笑了，笑容中却是无尽的忧伤，许是你前世什么都不曾忘记罢。　
　　他眯起眼睛，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忧伤，隐隐心痛而又熟悉的感觉蔓延在心间。　
　　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抗议着用蹄子刨着地。　
　　他摸了摸马的颈，然后踏着蹬子上了马，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　
　　许久之后，皱了皱眉，终于是想不起什么，策着马，缓缓离开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悄悄在心里唱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一阵秋风刮过，她花篮中的花，四散飞去。他的衣衫，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