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来世的姻缘

夜，月隐星稀，天地一片寂静。我坐在空寂高耸的办公楼里，彻夜翻阅着你写给我的598封信，字字如火，句句掏心，浓情蜜意渗透我的躯体，包裹我的灵魂，凝固我的血液，流淌在我的每一根神经，也一点点摧毁着我在碰撞和撕杀中苟延残喘的意志。我天空的雨，整夜里下得淅淅沥沥，那23棵思念的小树，舒展着葱郁嫩绿的枝条，接受着感情之雨的最后一次洗礼……
　　茹宇，这是我今生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在千百万次的反复后，我们终于约定：结束今生思念的痛苦，放弃这份已经错了位的情感，寻着心灵深处永恒的呼唤，去为来世筹备姻缘——这才是我们清醒的思考、明智的选择，也是唯一的结局。因为，我们的牵挂是那么虚幻飘渺，我们的思念是那样风雨飘摇，在吞咽了23年的苦涩之后，我们才感到了在诺大的人类空间里，爱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我们自己是多么的渺小，而一段严守道德规范的情，除了给予彼此永无止境的沉郁和凄苦外，就只能是在长久思念的疲惫中消磨年华，毁损生命，忽视美好，浪费亲情，把寂寞和沧桑过早地写在脸上。在经历了漫长的23年后，我们已经累了，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无数春天的梦想，岁月的沧桑摧残着无数秋天的希望，既然我们无能让时光倒流，既然我们改变不了现实，既然我们几十年来都舍不下肩上的那些责任，又何必要在思念这片大沙漠里茫然无果地终生彷徨呢？与其毫无希望地在思念中死去，还不如放弃今生的幻想，去为来世的相逢积聚姻缘。
　　可是，你昨天却又对我说：你肯定做不到。其实，我们都有同样的不舍，但是我们必须强制自己做到，因为我们今生已经别无选择，我们既从观念上战胜不了自己，又在感情的路上四面楚歌，注定了无路可逃。我们约定放弃，并不是在精神上彼此流放，而是暂时放下那份与生命同在的牵挂、心痛和担忧，这样或许对大家都好。
　　亲爱的茹宇，人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我们已经快老了，长久的思念已经使我们没有了幻想，没有了企盼，没有了激情，我们鲜活的心一天天在思念中变得迟钝、疲乏和暗淡，即使坚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还是天各一方。我们把思念移到生命的尽头去期待来世，比无端地耗费生命更有意义——到那时，我们没有了红尘牵绊，顶着蓝天白云，在一片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共同拥有的伊甸园里，悠然漫步、形影相随、相依相拥、幸福地厮守终生，用我们所有的时间和热能，尽情地演绎我们前世来生的浓稠之恋，那是何等的醉人和温馨！茹宇，每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狂跳，我的血就会重新沸腾，我心的蓝天和绿地就会被希望和幸福笼罩……今夜，我把几十年的思念收藏起来，为的就是让它积淀为我们来世姻缘的一分子。我还要把你那些爱浪翻滚的信，整整齐齐地装订好，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待我们在黄泉路上相见时，再把它们原封不动地交给你，到新的轮回开始时，我们好一起重温今生这段苦涩的恋情。
　　可是茹宇，到凌晨你又违背了约定，电话铃依然又准时响起。你愤愤不平地问我：“我们思念有何罪？”
　　对着听筒，我只能对你说：“既然已经有了约定，就说服自己去认真履行。”
　　你却朝着话筒对我喊：“老天为何不长眼？竟如此忍心剥夺我唯一拥有的一点思念权！”
　　你的声音是那样的无奈、凄婉。是啊，思念原本没有罪。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除了超越一般意义的情感依恋外，我们欣赏彼此的头脑、毅力、人格力量和个人价值观，我们不仅是精神家园里的好伴侣，还是搏击人生和开创事业的好搭档——这就是我们为何经过几十年的分离，感情依然还浓烈如初的关键。
　　我们曾经在嘉陵江边相识、相知和相恋，因历史、现实和苦难，我们未能走到一起，可那始终是我们感情世界的一段经历，一种往事，一个故事，一份不灭的情感，是青春年月的一个过程，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23年来我们思念不断，寻觅不止，但我们始终没有超越感情的边界，没有防碍和影响对方去创造自己的生活。正是因为有了彼此间的交流和鼓励，有了那份无限美好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支撑，彼此才有那么顽强的意志和勇气去战胜前进路上的种种困难，才会在人生面临道道关口时，两人心神合一地商量、决断、寻找跨越障碍的最佳位置和方案，才可能斗志昂扬地闯过道道难关，最终将理想、事业的航船驶向胜利的彼岸。尽管彼此的思念未因岁月的流逝而衰减，但它没有给任何人造成损害。几十年来，无论我们咫尺天涯，还是天涯咫尺，都总是首先将道德和情操横卧在路上，彼此只远远地站在距离的两头默默寻找，心灵遥望，且长达23年不相见，我甚至在信里连“情”字都不敢提起。我常想：如果将我俩推上审判席，苍天也会判我们无罪——因为，我们有条件而无动机，有思念而不行为，无论从何角度都构不成“罪”。我们各人爱各人的家庭，忠实于自己选择的婚姻，全心全意创造和维护着家庭的幸福，既感受到了人间真诚、心心相应的感情真谛，又从不同角度促进着两个家庭的幸福和美好，我们心中无愧无怨。
　　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割舍不下这份感情。一想到今后的日子里没有了你，我觉得象丢失了灵魂，失掉了双腿，一切都变得那么没有意义。可是茹宇，我们的生命还在，生活还要继续，责任还要履行到底，在这个人世上，我们不应该亏欠任何人。在剩下的日子里，你要学会的是冷静和保护自己。在我的意念中，你一直都是一个胸襟宽阔、超凡脱俗、直率勇敢的人，你的永远勃勃向上的精神活力，曾带给我许多的鼓舞和快乐。但是，你也有你的弱项，那就是既勇敢又懦弱，当你畅游在精神大海中的时候，你的感情就狂涛汹涌，放荡不羁，真诚和潇洒得令人想将你独有。可爬上岸来，面对现实，你却又变得那般懦弱和优柔寡断，世俗的规范和飘逸的内心渴求在你身上发生着强烈的碰撞。茹宇，今天的历史已经与20多年前的景况截然相反，我们的躯体和注意力早已远离了小市民天地，我们有自己独有的选择领域、独到的评判标准、各自的心理认同和定位的权力及能力，对来自任何方面的品头论足都可以忽略不计。对于我俩而言，今后最重要的是必须保持住自己的精神特质，与时俱进地提升自己的心理层次，净化自己的灵魂，使我们在物欲横流、人欲泛滥、光明与黑暗、高尚与卑微交织的社会空间，永保本色，了无牵挂地尽完今生应尽的所有责任，之后痛痛快快地撤手离开。
　　茹宇，我们今生的思念已到了尽头，而到了尽头的思念，无论还将怎样澎湃，都是尾声。让我们就此放下吧！
　　听筒里响起了你低沉、哽咽的声音：“别后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海角天涯，无处话悲凉。”
　　我接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神忧伤，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你问我：“我们何时才相见？”
　　我回答：“明月夜，短松岗。”
　　沉默，长久的、难挨的、永久的沉默……
　　就这样，我们对着话筒，流着眼泪，沉重而哀婉地借苏东坡的悼亡妻《江城子。记梦》之词，结束了今生苦涩的恋情、难舍的思念和沉重、悲凉的最后一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