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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正的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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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冬天早晨七点多钟,天刚蒙蒙亮,一辆奥迪轿车从公路一头驶过来,“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电缆厂大门前。车里只有一个人,叫李进港,四十多岁,是路边这个电缆厂的大老板。他的车本来是有司机的,今天之所以天刚亮就自己驾车来厂,是因为有个大宗的业务要去市里谈,急着来找资料的。
  “嘀――嘀――”,车喇叭按得三响,就是不见有人来开门。“呵,真他妈急人,你周老正是上厕所拉屎去了,还是嗝儿屁着凉了!”
  李进港自言自语地骂着下了车,走过去扒着铁门往里瞅。门岗小屋不大,屋门被厚厚的草帘子遮着,窗户上也挂着窗帘,里面的情况一点也看不见。他干脆爬上铁门,翻门而入。往下跳的时候,裤腿挂了个大口子。这下更火了,跑过去“咣咣”地踹门。“周老正,你他妈死啦!”连喊好几遍,仍没有动静。
  值班室的门心儿是一层薄薄的三合板,李进港猛踹一脚,就漏了一条大豁子。他俯身把手伸进去,拽开里面的门销,打开了门。进去一看,周老正仍躺在被窝里,脸朝墙睡着。李进港掀起被子一摸,哎呀,人还真就凉透了。
  周老正的儿子周建方这一天起得也不早。昨天晚上他打麻将一直到凌晨两点,把身上的一百块钱输光了才回去睡觉,要不是邻居李顺喊他接电话,他才懒得动呢。隔着墙头他还埋怨李顺说:“有电话你接着告诉给我就行了,我还得过去呀!”李顺说:“俺叔从电缆厂打来的,非要你听不可!”
  听说电话是李进港打来的,周建方马上来了精神。心想:昨晚上输了一百块,现在又要赚回来了。准是港子哥有业务等我去办呢!他兴冲冲地从墙上翻过去,没承想听了个比输钱更倒霉的电话:他爹周老正死在门岗上,李进港让他马上找车接回来!
  “港子哥,我上哪儿找车,你厂子里不是有车吗?”
  李进港一听就急了:“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再说,我的车也不能拉死人啊!你实在没法儿,就打电话给火葬厂,叫他们直接拉到火葬厂算啦!”说完,“啪”地一声放了电话。
  二
  去电缆厂拉走周老正的车还真是火葬厂的专用中巴,不过周建方没有像李进港说的直接送到火葬厂,而是拉回了他的家。街坊邻居们见火葬厂的车停在周建方家门口,便一窝蜂似的围过去瞧新鲜。几个壮汉钻进车里,把周老正从车里抬出来,在车门处停下,等周建方伏在那儿大哭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进家,放到北屋的停尸床上。
  周建方家的院子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有几个七十来岁的老汉走进屋里,掀开周老正脸上的被子,小声嘟囔着,用手揩了几把眼泪,然后向外走。周建方跪在床前哭着,忽然站起身,拉住其中的一位老汉说:“五叔,你等会儿走,我有事跟你商量。”
  老汉应声转过身,紧皱着眉头说:“大侄子,有事儿过会子说吧。我有点不舒服,又见着你爹……我挺难受,得回去歇着。”说完,他又往外走。
  周建方站起身,死死地拉住老汉:“五叔,我知道俺爹他生前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现在他突然地走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希望你老人家千万要原谅他,帮帮俺这个忙吧!”他边说边哭,渐渐地跪到地下,像可怜的乞求者。
  老汉俯下身子,把嘴凑到建方的耳边轻声说:“大侄子,竭哀、保重。你听清了:咱周家人里和你爹最亲近的是我,他是我的亲叔伯哥哥。虽说他活着的时候好多年不愿理我,可是我不埋怨他,因为我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先我一步走了,我也挺难过。按村里的规矩,周家的事是姓周的来管,我应该给我老哥主这个丧,让他早早入土为安。可是,这几天我还真不能活动,心脏病犯了,老是扑扑腾腾地。算五叔对不住你了,我得回去了……”说完,老汉直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周建方为难了。他这二百多户的村子虽然叫周庄,但大多数都姓李,姓周的不过十来户。和他家血统关系最近的,就数他的五叔周福全了。周福全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还有文化,身体也硬朗,七十来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周家红白大事主事人的位子,一直以来都非他莫属。这回轮到周老正——他的亲叔伯哥哥,他却甩手不管了。
  “还不是因为我爹脾气太犟,从年轻就和五叔不对劲,到老也从不和五叔说话。五叔表面上不生气,心里头绝对拿他当仇人!爹啊爹,你活着整天骂我没出息,不孝顺,说啥事儿也不用让我管。现在你死了,连个主丧的也找不着,还不是得让我作这个难!我三十多了连媳妇也娶不上,不就是因为你?我娘得了癌症,没治的病,你硬是把给我盖房的钱全都白搭进去,弄得家里高垒债台;人家港子哥叫我到他的电缆厂上班,你死活就是不同意,说我‘烂泥糊不上墙’,光会败事;我没事玩玩麻将,你打电话叫派出所来抓赌。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儿子!唉,不管亲儿后儿,这个丧事还得我给你办啊!……”
  短短的一瞬间,周建方的脑袋里翻出了许多陈年老账,心里觉得特别憋屈。父亲的突然死亡,加上丧事一开始就遇到麻烦,使本来天天快活似神仙的周建方乱了方寸。他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想;后来越想越生气,渐渐没有了眼泪。
  “也罢!我这回要当周庄破旧俗的代表,连当孝子带主丧!”他在心里暗暗做着决定。
  三
  “建方,你爹他临走时留什么话了吗?”
  周建方抬头一看,问话的是李家庚申大娘。庚申大娘是李进港的母亲,七十岁年纪,腿脚利落,精神矍铄。老太太从年轻就守寡,有两个儿子——李进湾和李进港,周建方的邻居李顺就是李进湾的儿子。周建方能到电缆厂上班,多亏庚申大娘说了几句好话,所以周建方特别尊敬她,听到她问话,立刻就站起来回答。
  “哎呀,大娘,你知道俺爹的脾气。他总是看我不顺眼,一见我的面就连骂带数落,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昨天我去厂里上班见他还好好的,谁知道今天早晨就……他就是有啥话,也顾不上跟我说呀!唉……”说着,周建方又哭了起来。
  庚申大娘眼圈红肿,不停地用手绢抹着眼泪。稍停顿了片刻,她又俯下身问建方:“你爹这丧事儿打算叫谁来主办啊?”
  “我……我……”周建方吱吱唔唔,答不上来。
  “你爹他一个人带着你过穷日子挺不容易,一天福儿也没享过。你对他怎么样,咱村老百姓看得清楚,你自个儿心里也应该明白。他现在冒冒失失地走了,你这当儿子的应该尽尽孝道,让他走得风光点儿。”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嘱咐,又像是命令。
  “大娘,您说得对。我确实没让俺爹享过福,净让他操心生气了。现在剩下最后一个报答他养育之恩的机会,我应当让他风光上路。所以,俺爹这事儿,我想自个儿主着办。”
  “胡说!怪不得你爹说你‘吃人饭不拉人屎,说人话不办人事’,到了这份儿上,你还敢瞎来!没了爹娘,当孝子的只管哭,其他一律归主丧的管。要是你主丧,那谁来哭你爹?——你少生这样的歪歪主意!”
  庚申大娘这几句话,给周建方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要是别人这么说他,他早就蹦起来还口了。唯独庚申大娘,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乖乖地站在那里,像犯人对着警察一样听老太太的训斥。
  “这丧事理应是你五叔周福全来主。他来烧纸了没有?”庚申大娘又问。
  “他刚走,和你前后脚儿。我跟他说了,他死活就是不答应。您老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就和我爹合不来。”建方小声地回答。
  庚申大娘沉默了。他缓缓地走到停尸床前,掀起被子,对着周老正小声说着什么,夹杂着哽咽声,谁也听不清楚。然后她拿了一支香点着,换掉了贡桌上将要燃尽的那一支。接着,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摞纸钱,在床头“长明灯”上引燃,拿在手中。纸钱迅速燃起熊熊的火焰,火光映红了老太太那饱经沧桑的脸,一行泪水晶莹闪亮。
  院子里站着一群人,他们中间除了个别看热闹的,多半是姓周的男人或者周家的媳妇,等着分配办丧事的任务。大伙站了老半天,仍不见主人周建方和他的主丧人出来,似乎有些着急,仨一伙俩一群地聚在一起议论。
  周建方比他们着急得多。他听了庚申大娘的几句话,心里犯了愁。自己主办父亲的丧事,这绝对是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也行不通。孝子守灵、哭丧、还礼,哪里有空跑前跑后地忙活?必须另外有主丧人。这主丧人非五叔不可,五叔又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怎么办?怎么办!
  “只能叫周福全主丧!”沉默了半晌的庚申大娘又说话了,“你只管放开嗓子哭,我去一趟,一会儿你五叔就来。”说完,老太太快步走了出去。
  四
  时间不长,周福全老汉果然来了。见庚申大娘和周福全一前一后走进院子,周建方赶忙起身迎接。
  “五叔,就等您了。您快点儿安排吧。”
  周福全没有回答他的话,随庚申大娘径直走进屋里。周建方紧紧地跟在后头。两位老人在炕沿儿上坐定,同时开了口:“建方……”
  “你先说。”周福全把话头儿让给了庚申大娘。
  “你先说。你是主丧的老行家,该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安排。”庚申大娘本来是急着要说,周福全把话头儿让给她,她又变得客气起来。
  “建方,你五叔这些日子闹心脏病,特别怕乱,所以你刚才说让我主丧我没应。你庚申大娘愣是把我从家里揪来,我实在是怕应不了这个差。我……”
  “你什么你!我叫你来是管事儿的,别弄些害病的缘由当幌子。我知道你和老正合不来,没想到你这小肚鸡肠的毛病,快入土了还没改!”庚申大娘数落周福全,竟像数落自己的老伴儿和孩子们一样。
  周福全不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子。我是不是小肚鸡肠,你说的不一定对。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知道我管不管?”
  “不管也得管。别来虚的,赶紧往正事儿上说,你老周家人们还都在院子里等着呢!”庚申大娘说着,又掏出手绢儿来抹眼泪。
  “好好好,我这就安排。建方,拿纸笔来,把你爹着紧的亲戚名字、所在的村等,拉个详细的单子,我派人去报丧。你再……”
  “报丧着什么急?老正还光着身子睡在被窝儿里,应该先派人买装裹衣裳给他穿上,再喊上周家老少,到庙台那边给他报上道!”
  “好好好,一块儿办。买衣裳的、报丧的同时动身,随着就报庙儿!……”
  周福全不愧是主丧的老行家,繁杂的丧事在他的部署下变得井井有条。周家的男女老少,除了带孝陪灵的,都有了自己的任务:搭灵棚、修锅灶、接客人等等,忙得手脚不闲。周建方心里稳了舵,只管守在灵前。虽然内心充满了对他爹的不满,表面还是装出心疼的样子,哼哼唧唧不停地哭着。
  庚申大娘仍然没走。老太太盘腿坐在里屋的炕上,朝着外屋的停尸床呆呆地发愣。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下床,朝门外喊:“建方,你过来!快点儿过来!”周建方正哭着,听到庚申大娘急促的喊声,急忙走进里屋。
  “建方,快叫人找块新瓦,把你爹的心口儿盖上。万一屋顶上有猫啊鸡啊什么的,和你爹的心对上,他来世就不能脱生人。你都快四十的人了,咋这大的事都不知道?快去,快去!”
  周建方得了指示,到院子里派人找瓦。还没等回到自己守灵的位子上,又听到庚申大娘的喊声,连连答应着跑进里屋。
  “建方,五色的粮食准备好了吗?”
  “明天火化,又不入殓装棺,要粮食干啥?”
  “你咋这么糊涂?我知道不装棺材,装骨灰盒也不能少它啊!五色粮食给你爹带着,他到了那边能吃上饱饭。快叫你五叔安排人去找!快去快去!”老太太挥着手,又把建方支了出去。
  建方刚一转身,老太太又嚷:“回来回来,光五色粮食不行,还得预备五色布,你爹才有好衣服穿!去吧,去吧!……”
  周建方有些不耐烦了。有了五叔主丧,当孝子的只管哭就行了。庚申大娘却让他哭得不松心,不到半天时间,喊了他足足有二十几遍,而且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紧要。在老太太的眼里,却都大得不得了,样样都得照办。说实话,这些事如果是五叔安排,周建方也不一定听;而庚申大娘安排,他敢怒不敢言,都乖乖地服从。他知道这老太太在她儿子李进港心中的神圣地位,因为李进港最孝顺他母亲是远近驰名的。周建方在自己家里办自己父亲的丧事,也要听她的安排,不敢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愿。不过,有一个问号在周建方心里越画越大:周家我老爹的丧事,为何李家庚申大娘搀和得这么紧?……
  五
  周老正的尸体在家停放了一天,第二天就运到了火葬厂。冬天的火葬厂买卖兴隆,天天都像赶集似的热闹。周家的火化车虽然去得不算晚,却没能避免挨个儿的命运,直到中午才接了骨灰回来。孝子周建方把骨灰盒抱到堂屋端端正正地放好,亲人们又大哭了一阵,之后才吃中午饭。按周庄的风俗,上午装棺入殓,下午就出殡入土。如今推行火化,骨灰在火葬厂装盒,连入殓的程序都省了。
  “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都说火化好,确实是省了不少麻烦啊!”周福全老汉坐在里屋的椅子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自言自语。
  “他们倒是省事儿了,这死人受的罪可就大了——要烧多旺的火,才能把百十斤的骨头肉都化成灰啊!”炕头的庚申大娘把话头接了过去。
  “都是死人了,还受啥罪?别说用火烧,就是千刀万剐也觉不着疼。”
  “到底疼不疼,只有死人自己知道。做后辈的毕竟要尊敬先辈,要看着他们舒舒服服地入土为安才行。……对了,他五叔,老正的骨灰盒是啥样子?自从进了家门就用布罩着,我心里挺纳闷儿。”
  “那你就过去看看吧。建方自己选的,我也没仔细看。”周福全随手向外一指。
  “外边那么多人……还是你过去把布罩拿开,我在里屋也能看得清楚。”
  周福全得了庚申大娘的命令,起身到外屋。他弯腰拿起一柱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又举起香对着周老正的骨灰盒鞠了个躬,嘴里轻声地念叨着:“老哥,你要原谅我啊!闹文革时我写过揭批你的罪状,一个是形式所逼,一个是觉得对不起老实巴交的李庚申。你说我死缠着小娥,我不能承认。我喜欢她有啥错?那时侯你们没结婚,又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我对她是真心的,我愿意一辈子照顾她,听她的话。小娥她让我主着办你的丧事,我就一定办好,让你走得舒舒坦坦。你真是有福的人啊!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还是放不下你。现在她要看看你的新屋,我跟你通报一声,别埋怨我随便动你。”说完,他把香插进炉里,双手轻轻地揭开了骨灰盒上的布罩。
  庚申大娘从炕上下来,手扶椅子,向着外屋停尸床上的骨灰盒凝望。黑色的骨灰盒中央,是白色的照片,特别显眼。老太太的目光就定格在这张照片上。照片上周老正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憨厚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望着微笑的周老正,庚申大娘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欣喜。但这欣喜随即又消失了。她忽然转向周福全:“他五叔,你过来!”
  周福全应声走进里屋,看老太太异样的神色,心里犯了嘀咕:“这老太太,又怎么了?……”
  “他五叔,这骨灰盒怎么是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正他不喜欢黑色。他干净要好,喜欢浅色的东西。”
  “我不是说了吗,是建方自己选的。我看样式不错,至于啥颜色,我没有在意。”
  “建方和他爹上不来,我看他是故意拣便宜的买,也不管他爹喜不喜欢。这个骨灰盒多少钱啊?”
  “二百来块,算中溜儿的。”
  “难怪这么不顺眼,太便宜了。我听说一般的骨灰盒都得八百多呢。再说老正不喜欢黑的,还是换个浅色的吧。你说呢,他五叔?”
  “这……恐怕建方不会答应,得添几百块钱哪!”
  “你喊他进来,我跟他说。”
  “不行!入了殓的尸骨哪能乱动!”周建方听了庚申大娘的想法,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再说了,我爹他也不是多事儿的人,什么颜色都能将就,再换还得花钱,有什么必要?”
  “你爹活着你没尽孝,死了还要受委屈,这点要求都不答应,你是不是你爹的亲儿子?”庚申大娘嗓门儿提高了八度,显然是生气了。
  “是你要求换的,我爹死了,他又不会提要求!”建方低声地一吼,把这两天所受的压抑释放出了一部分。仅仅这一部分,让庚申大娘中了回马枪,扎出了一行老泪。
  “好小子,你是能耐了,敢对你大娘这么说话!你……你到底换不换?”老太太一边摸泪一边问,强忍着怒气,没有发作。
  “不换,我没那么多钱。”周建方的回答很肯定。
  “打麻将的钱有,买骨灰盒的钱就没有?”
  “丧事办到这个程度,我都得借钱。我的好庚申大娘,您老别再难为我了!”建方的语气软下来,像是在可怜地乞求。
  “好好好,不难为你。你没有钱,我有!”老太太撂下一句有力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六
  李进港正陪客人喝茶聊天,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李顺家的号码,立刻放到耳边。
  “喂,谁呀?”
  “我是你娘。你在哪里?能不能回来一趟啊?”
  “娘,有啥事啊?我在市里和客户谈业务呢!”
  “有点事儿,你快回来吧。”
  李进港还吃着蒙,那边已经放了电话。
  母命不可违。李进港匆匆忙忙赶回厂里,听说母亲一直在建方家忙活,他连车也没下,只和某个迎面来得主任说了句话,就直奔到周建方家。穿过院中忙碌的人群,李进港进了北屋。他第一眼瞥见的,就是停尸床上正对门口放置的骨灰盒,周老正在照片上微笑地望着他。这微笑对于他,曾经是那么地熟悉。从小到大几十年的记忆中,周老正总是以这憨厚的、满怀深情的微笑对着他,一直没有变过。想到一天不止见几次面的老汉带着一脸微笑就这么走了,李进港的心里也感到几分酸楚,于是停下脚步,正了正衣襟,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港子哥,你来啦!”跪在一旁的周建方忙起身迎接。
  “建方,我娘她不在这里吗?”李进港边问边朝里屋张望。
  “大娘她刚才还在,……现在出去了。有一会儿了……也就半个钟头吧,可能是回家了……”想起刚才气走庚申大娘的一幕,面对着李进港,周建方的心里直打扑腾,说话吱吱唔唔。
  “啊,她刚才在李顺家给我打了电话,我以为她又回来这里呢。对了,建方,你有啥困难吗?丧事是大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告诉我一声。”
  “没,没什么,能过得去。你快去找大娘吧!”
  李进港快步走进李顺家的院子,高声喊:“娘,你在这里吗?”
  “奶奶在屋里头呢,”李顺媳妇答应着迎出来,“叔,你进去看看吧。奶奶一个人坐在里屋,好像挺生气,也不知道是跟谁。”
  李进港听了,觉得满头雾水:母亲是个开朗的人,轻易不和人闹别扭,今天这是怎么啦?
  “娘,我回来了。你这么急叫我回来,有啥事吗?”
  “港子,你来得还真快。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娘,我又不是别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还说啥帮不帮忙啊,弄得我好像个外人似的。说吧,啥事儿?”
  “你给我一千块钱。带了没有?”
  “好说,我身上有。”李进港一边掏钱,一边问:“娘,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这么多钱啊?”
  “有件事不是咱的,可咱得管。你知道的,你老正叔这人挺憨厚,对咱很实在。他现在需要咱帮忙,咱应该帮他。”
  “我去过了,看样子建方办得还不错。还有啥需要帮忙的?刚才我问过建方了,他怎么没和我说?”
  “别提那个不孝子了。他爹对他多好?整天跟我说、跟你说,让咱照顾他,多给他点挣钱的机会。他可好,明知道骨灰盒的颜色不对,质量太差,就是不肯换,你说可气不可气?我说他,他不但不听,还和我叫上板了!他不换,我给他换,让村里人都笑话他不孝顺!”
  “哦,我明白了。娘,不是我说你,咱不该管。虽然老正叔对咱挺好,可这事毕竟是他周家的事,咱要伸手,是不是管得有点过界了?周建方整天喝酒、玩儿牌,手里没几个钱,他舍不得买好骨灰盒,这在情理之中啊!”
  “在什么情?在什么理?老正穷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把建方养大不容易;他却没一点孝心,对得起老正吗?”
  “娘,他对起对不起老正,和咱没多大关系。您别生他的气,由他去吧,凑合着让老正入土为安就行了。”
  “不行?那不就太委屈老正了?你把钱给我,我让周福全再买个新骨灰盒。”
  “娘,钱可以给你。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不该管。咱算是老正的什么人?如果真得给他换了,让老街坊们咋评论咱?”
  “爱咋评论就咋评论,管他们呢!”
  “那可不行!娘,人言可畏啊!”
  “对咱娘俩来说,不应该怕什么人言可畏。有个心事我早该对你说,不该再瞒你,可又怕你接受不了。”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抹起眼泪来。
  李进港有些迷糊了。望着母亲伤心的样子,他努力地猜想:这是为什么?母亲有什么瞒着我不能说的呢?她为什么如此伤心?他急切地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却不敢问母亲。
  老太太擦了一阵子眼泪,用红肿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李进港。“你是不是很纳闷儿?为啥娘总让你照顾周老正他爷儿俩?为啥周老正死了娘会这么伤心?四十年了,我一直瞒着你没说,不是我没勇气说,而是不能说。我觉得现在应该告诉你了,要不然,老正会死不瞑目的。其实,你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周老正才是你的亲爹。”
  李进港听完他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差点儿没有晕过去。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老正竟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怎么会有假?……
  “娘知道你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这是千真万确的,只能怨娘糊涂。娘对不起你,对不起李庚申。不过,娘觉得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年我和周福正是定过婚的,全村人都知道。如果不是他当兵没了信儿,如果不是周福全的死皮赖脸,如果不是我爹嫌穷爱富,我绝对不会进李家的大门。……既然你是老正的孩子,你就得对他尽一点儿孝心。现在不尽孝,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李进港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不等老太太说完,丢下手里的一叠钞票,夺门而出。
  “叔,你不坐一会儿再走?”
  李顺媳妇在院子里和李进港说话,他已经顾不得理,踉跄着走到胡同口,钻进自己的汽车里,顺着大街疾驶出村子。
  七
  晚霞如火。一行送殡的队伍走在乡间的公路上,鼓乐吹吹打打,纸钱纷纷扬扬。孝子周建方身披肥大的孝衣,肩扛长长的哭丧棒,怀里抱着白色大理石的骨灰盒,咧着大嘴伤心地哭着,一步一跺脚,三步一回头,悲痛欲绝。骨灰盒照片上的周老正仍然憨厚地笑着,笑得像夕阳一样绚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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