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忘记你

一场大雨过后，山村的傍晚显得更加静寂和安详。我坐在家门口，望着被薄雾笼罩的远山，一种祥和与宁静把我包围。尽管工作忙碌和交通不便，每年的休假，我都想尽办法来这里小住一段，不仅仅因为这里有我含辛茹苦的母亲，更因为这里能浮去尘华，沉淀心绪，是我梦中的精神家园。
　　“孩子，他还好吗？”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走到我身后，问了个莫明其妙的问题。只是一闪念，我全然明白了母亲问的是什么。我的心情瞬间就变得忧伤起来，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母亲一直没有明白我当初所做出的决定，也许因为太多的生活磨难让她变得小心谨慎，她生怕会触动我心底的那块伤痕。
　　望着刚被雨淋过的晒台，时光倒流，我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春节，那个温暖的冬日下午。已经中师毕业的我，第一次把男孩带到家里来－－－－那个我用尽一生无法忘记的我的第一次爱的男孩。当时随同前来的还有我的两个中学同窗，一男一女，加上我和他，两男两女完美的搭配。山村偏僻，少有山外的客人来访，年轻的男孩到来，就意味着哪家闺女的意中人来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了。因此村上的大人小孩总是往我家里探头探脑，都想一睹我这只山村凤凰的乘龙快婿的真面目。母亲不知道内情，她对不上号，也看不出端倪。那时父亲健在，尽管生活过得不是太富足，但父亲拿出陈年老酒，杀了还在抱窝的老母鸡，盛情地款待他们。父亲是读书人，他从不用自己的思想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他不是因为他们当中将有他的女婿而热情满怀，既然他们来了，他们一定是女儿最珍贵的友人。只有我心里明白，我至爱的他，就与我住在同一屋檐下，享受着父母的万千庞爱。
　　那时正值青春年少，我才师范毕业，他还在上大学，我们都还是长不大的孩子。白天我们在晒台上和弟妹们玩扑克牌，暖暖的阳光从山边斜照过来，每个人身上都是金黄金黄的，那情那景温暖着简陋的山村小屋。入夜了，虽然那时已是桃花吐蕊，春天开始问候人间，但是山村的夜晚还是凉气逼人。我们坐在火盆边烤火，大家各自谈着自己的学校见闻，开心处笑得前府后仰，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夜色很深了，我招呼他们休息后，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思绪万千。山村的小屋，房间与房间之间简陋得只隔着一片竹篾，也许是一直没听到我进房的声音，他起来了，那个我至爱的男孩，他披着一件单衣，走到我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去睡吧，夜里凉，别冻坏了”。这个让我在离别时日思夜想的男孩，此刻他就站在我身边，与我近在咫尺，我有千万的爱恋想对他诉说，我有无数离别时的忧伤要与他分担，我有无数相聚时的快乐要与他分享……那个年代，那时的爱情，那时的我，那时的他，我们那么愚笨，竟然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他去睡了，也许和我一样，睡了一夜却是一夜没睡。我们之间那份深藏的爱，在我们无知的青葱岁月里没有把握机会面对面地谈过一次。可我知道我这一生除了他，不会再有爱情。
　　他从我家走了，继续上他的大学。记得我们一路前来，有说有笑。走着走着，我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吓得他急忙拉起我，急急地问我摔着没有。在确定我没事之后，他没和我商量，一把夺过我身上的那个小背包背在他身上，要我小心走路，别摔着。那一刻，我已经用心在感受来自这个年轻男孩的体贴，我知道他一定是个优秀的丈夫，我想与他共此一生。同样的这条路上，我送他出来，一路无语。我们坐下来小息，我望着他，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已是无限忧伤；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离愁。那天阳光格外明媚，可是无限春光里我们却迈不开前行的步子，生怕再走一步我们就生离死别。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远离天涯，物是人非。
　　每次走过这条与他一同走过的青石板路－－－－这条通往我家的路，我便无限感慨无限忧伤。我的这一生，已与他失之交臂，这条印证我们曾经的爱情的青石板路，它已经年久失修，随着移民的搬迁，路过的人会越来越少，可是它依然在我的记忆里绵延，就像他从不曾远离我一样。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了他的家，也把我的心带走了。我夜以继日地思念着他，我神思恍惚，无心恋家，也无心下地帮父母劳作。他走后才几天，我后脚就跟到他家，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别让我不明不白。就在那年正月十六夜晚，在他来我家不久后的日子，我和他走在红水河岸边，月光盈盈，如梦如烟；河水悠悠，如诉如泣。他继续完成他的个人梦想，不敢保证他将来能回来娶我。他说如果他和我一样的已经参加工作，我将是他美丽的新娘。尽管我爱他爱得天昏地暗，在谈到未来四年的漫长等待，我不知道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变数，我没能给他保证什么。这是现实，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没能给彼此任何承诺，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也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他走了，我留在原地，泪如雨下，肝肠寸断。我从那个小镇逃离，但是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一直不曾忘记那间红水河岸边的房屋，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能在这附近工作，空闲时间与他母亲共同耕种，话话寂寞，在这间小屋里和他母亲一起等着他回来。我甚至想过我和他的孩子在河边长大，然后我和他慢慢地变老。造化弄人，我们没有约定要考同一所学校，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他爱得如此痛不欲生，人世的悲苦莫过于我。我很多次经过那里，我总忍不住要回头望望，我甚至有过进去看看的念头，看看里面的人，看看那个一直是我梦想中的未来的慈祥的、和蔼可亲的婆婆，她是否还好，她是否还记得我。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怕会拖住了他前进的脚步，我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在那里土崩瓦解。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没有机会去过那里，我不知道那座曾让我几度怅然回望的房子还在不在，它的主人是否还会偶尔光顾它？
　　父母很尊重我的个人选择，对我没有做太多的干涉。依然记得父亲说的话：“孩子，人就这一生，有些事情得想好了再做。”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在他远走异乡求学没给我留下任何承诺的那些天要踏下来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思念着他无法成眠，相思像虫一样啃着我的躯体，我捧着他的照片一遍遍地在昏黄的油灯下凝望，我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答案，我读不懂他的笑脸，我泪流满面，心如刀割。我至真至纯的爱人，此刻他正在菁菁大学校园追逐他的梦想，他没有给我任何音讯。我很孤独，我需要一个伴。我明白我至爱的他会离我越来越远，　他不能给我想要的人生。
　　母亲第一次明白了我，可是她问得太晚了，太晚了。她为何不在当年，给我一些信心和勇气，给我一些等待的理由，给我一些生活的经验？我其实是那么的无助！可是这能怪她吗？怪她还是他？我不知道。
　　不是说过不再想起，也说过生死两不问。可是母亲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她的好心换来的却是我无限感伤的回忆。我依然静静地坐着，当夕阳最后一抹灿烂淹没在渐起的暮色中时，朦胧中我看到的是无字的天书，依稀听到的是寂静的天籁。我顿时醒悟，一些人和事，你越是想忘记越是不能忘记。母亲只是个偶然，即使不是她，即使没有人提起，一些人和事，他已经融入生命，他就从不曾远离，也不曾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