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毫无征兆地，她梦见了他。
　　梦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专注的面容，和不知望向何方的眼睛。梦醒了，那种一半温柔一半感伤的情绪还不肯散去。
　　奇怪了。平常的日子里，想起他的次数都可以忽略不计啊！他对她，算什么？她的通讯录上，没有他的位置；她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不会聊到他的近况；她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和故事。照这种情况，如何来给他定位？一定要定位的话，那也只能称为“故人”了吧？
　　故人也分好多种。有些人想起来就是一片模糊，连长相和名字都记不起来；有想起来忍不住笑，或者忍不住骂的；还有想起来就心怀歉疚，心头象有重担压着一样。对他，却是百般滋味似有还无，说也说不清。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呀！不敢算，一算才知道，原来时间流逝的是这么的厉害。她再怎么回忆，也已经回忆不出和他第一次见面是个什么场景了。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发长及腰，不偏不倚正坐在他前边。他的同桌，是个细眯眼睛的男孩儿，总喜欢偷偷捉弄她。他却从不多和她说一句废话。每每在上自习课的时候，她一抬头，头皮感觉异常地沉重，身后传来他同桌得意的笑声。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头发被坠上了什么东西。她恼怒地一回头，正好对上那个小男生无赖的笑脸。她和那个男生唇枪舌战；而他在一旁，冷冷地，事不关己，埋头做他的数学题。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又埋头奋战。而就在那一眼里，她的情绪突然低落，把遭过暗算的头发拨到胸前，转身低头装做看书，再也不管那个调皮鬼怎样设下机关。想起来在他面前自己那些表现，忍不住脸上浮起一大片的火烧云。
　　多年以后《红楼梦中人》海选的消息炒沸了半边天。她偶尔和身边的人提起：我从前的一个同学，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很适合演贾宝玉。少年的他，身上有种少见的气质，让沉迷于《红楼梦》多年的她，一想到宝玉，脑海里就会浮现他的影子。整个青春期，她都没能走出那片迷迷茫茫的奇怪忧伤。她总是偷偷望着他长长的睫毛，白皙的面容，傻傻地做着各式各样的幻想。可是不小心会被他发觉，懒懒地来一句：“看什么看？”羞得她面红耳赤，赶紧低头，拿书本来抵挡。她恼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己总是洋相百出呢？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些是够让人伤神的了。可更伤神的还在后面。
　　想起来，不知是否该怪对自己期望过高的老师，非拉着她要去参加一个数学竞赛。此话一出，她吓得直摇头。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她重文轻理的苗头当时已经势不可挡了，去参加数学竞赛，简直是自寻死路。而可怜的老师却被她前面几次侥幸取得的成绩所迷惑，不知事实上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只管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她知道做为数学尖子，他是理所当然的种子选手，当下也昏了头，咬咬牙就听了老师的劝解。只为了在集训的时候，可以和他有更多机会接触。但是悲剧终归是悲剧，赛前的摸底考试，她以集训班上史无前例的18分彻底弄砸了自己的牌子，也让数学老师悔青了肠子。成绩出来后，她成了一只鸵鸟，在众人惊异的目光和议论里，恨不得低了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谁也看不见。可就在这个非常时刻，她都没忘了朝他那个方向偷偷看上一眼。他也正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目光相撞，但见三分惊讶，三分笑意，剩下的几分，看在她眼里全是轻视和漠然。她滚烫的脸感觉一下子凝固住了。眼圈红红的，背起书包低头冲出了教室。从此他一出现，她就感觉无处躲藏。为了扳回一点面子，也为了提升在他心里的份量，她开始苦攻数学。然而不知是天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这方面她始终没有什么收获。那么，只有在她引以为傲的语文课上，她风头出尽，心想可以引来他关注的目光了吧？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她气苦得无以复加。少年的心里，一丁点的阴影都足以笼罩了整个天空。他的“无情”深深地刺伤了她。她不知该怎样保护自己，就偷偷跟要好的女伴倾诉。谁知八卦的女伴却把这些当成了取笑他的笑柄。他一开始莫名其妙，后来就生气，自然也连带着开始生她的气。她尴尬却无法阻挡，眼看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在她和他面前越来越宽。不知不觉中，两个关系降到了冰点。无论在哪里见了面，不是低头走过，就是把头转向一边。但在她心里，除了怨恨，对他的关注却是有增无减。
　　三年后，他们终于有了一次正式的会面。彼时已不在同一所学校，时间和环境都改变了许多。寒假里，她鼓起勇气正式地拜访了他。他一扫过去的冷淡，热情接待，几年前的所谓矛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很多话题，言谈之中才发现，彼此的兴趣和看法都有不少共通之处。对这个发现，她不意外，他却出乎意料的惊喜。能感觉得出，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很多东西。那个寒假过后，重新回到学校的他们开始通信。
　　却不知是哪里发生了变化。面对“邦交正常化”和曾经梦寐以求的他的关注，她却找不到了从前的感觉。他对她描述的一切都惊叹，他把“允许”写成“充许”，他讲不来幽默风趣的故事，甚至有时用铅笔写信给她......怎么从来没发现，他是这么不成熟不大气缺点一箩筐的人呢？从前的他，看起来可是无所不能啊！哪怕是发火，发得都别有一番味道。但是这些怎么才能让他明白呢？她渐渐懊恼。而他不明白，只知道彼此的通讯渐渐冷落。开始的时候，一封信走三天；第六天甚至第五天，她的回信准会到达他的手中。后来变成一个星期，再后来变成十天，半个月，一直到最后，一封信寄出了一个多月，仍没等到她的只言片语。他留给她的学校电话，她也没有打过。
　　通常情况下，女孩是比男孩更早成熟的。多年后她才想到这一点。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对此尚是懵懵懂懂；等到他终于意识到在生命里，她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的时候，她却因环境和时间而改变了当初的心境。也可能心境并没有改变，但是一些表面上的浮尘，也足以蒙住她的眼睛，黯淡他的形象了。这些浮尘，是她在新的天地里发现了目不暇接的奇景，是面对一个真诚然而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年的难以适应。虽然他是她在心底关注了多年的人，但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他也无法超出他那个单纯的世界，表现得如她想像中的那般成熟体贴和大气。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他的成长仍旧难以和她同步。敏感而迷惘的她，便不可抑止地开始怀疑，和自己交往的，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他？那个曾经优秀得让她自卑的男孩哪里去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吧，现实和理想的巨大落差真切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难过、烦躁，又模糊地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他毕竟和她心中笼了一层光环的偶像不同。但为什么不可以不同呢？完美主义的她，不能说一点不清醒，但却无法说服自己--做知己也好，做恋人也罢，总之要面对现实，一起成长。迷惘浮躁的她，面对这落差，本能的反应是逃开来，一个人去“疗伤”，而忘了她的反应，是如何地伤害另一颗真诚的心。
　　一年多后，所有来自那个男孩子的信，被她压在了深深的箱底，翻也不敢翻一同压下的，还有那份曾经炽热的情怀。没有了这根联系的纽带，也就是天涯陌路人了吧！
　　然而零零碎碎地，也有关于他的消息传进她的耳朵里。大学里的他，得到的评价是风采比当年更胜。可是没听说他有女朋友。当年知晓她们故事的女同学，在几次碰面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询问她，和他进展得怎么样了？她笑笑说，没有啊！面对同学怀疑的目光，她自嘲地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没缘份啊！”再问，就没了答案。其实私底下，她也会想起来当年的苦恋和伤神，想起那个没有认真开始就被斩断的过程，心里会有一些苦涩——假如我当时不要那么苛刻，包容一些，结果会是怎么样呢？然而倔强的性格不会允许她再想下去。于是最后她总会笑自己，过去都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再见他，又是几年后了。她惊讶地发现，当年被自己迷恋过，又嫌弃过的男孩，如今真的以一个稳重成熟而又儒雅的形象立于她面前。她亦是告别了当年的青涩模样，亭亭玉立，气质不俗。然而他的身边，已有了另一位亭亭玉立气质不俗的女孩。她呢？她经历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如今正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轻松，然而难免的是一点落寞。他望向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复杂，三分笑意，三份惊艳，还有几分是什么？说不清楚。她也不愿去多猜。就在那一刻，她看清了自己当年所犯的错误。然而错过的终究不会再来。当初她用浮躁和倔强断送了一段真诚的时候，就该想到如今的结局。这个人是好是坏，都已与她无关。她压下心底那丝模糊的酸意，大方地含笑伸出手去：“老同学，好久不见了。女朋友好漂亮啊！”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在忙碌的世事里，遗忘一个人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这样一个早就被她试图遗忘过的人呢？她也只在偶尔的一闪念里，脑中会掠过他的影子，同时有一些模糊的悔和暖。然而也很快就过去了。今天这样的梦，倒还是第一次。
　　然而这又代表什么呢？还是那句话，错过了的，终究不会再来。即使再来，也已是变了味道的，追不回昔日的美好，反倒会打乱自己生活的平静。因为彼此都已走得太晚，什么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