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花已开

这是个多雨的城市。尤其是到了春天，难得见几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即使是在冬天，也总是落着既轻且冷得像针一样的细雨，整个儿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动不动就掉泪珠子。
　　下雨的日子里，听着窗外的雨滴打在叶子上，“淅淅沥沥”的声响里，说不出的寂寞和冷清。
　　她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胡乱地翻看着最新期的《都市丽人》。不知不觉间，原本阴霾的天空终于落下了点点雨星，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玻璃上，发出轻而没规律的“滴答”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看了一则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的缘故，她顿生颓唐无力的感觉。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枕在光洁的纸面上，目光落在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又不时被打落在玻璃上而溅得碎散开来的雨滴而吸引着。
　　多少日子了，她已经数不清。所有的问候里，所有的言语间，她固执地拒绝着任何跟爱情攀亲带故的字眼。QQ里，总有那么多人不请自来地跳出来。她就像一个欲图清静的人躲在乡间的一隅，偏生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时不时地被人打扰着。于是，她不由得郁闷起来：自己明明在QQ的留言里面说大书“不言爱情”的字眼，可是，为什么……
　　虽然想尽一切办法躲避着爱情的刺探，但是，爱情就像无孔不入的风一样，时刻盘旋在她的周围。尽管去上班的路上总是不经意看见一对对的情侣在路边的公园里亲密接触着，尽管在公司里想要找个好朋友去看场电影却换来一声歉意的“噢，对不起，我今晚有个约会”，尽管形只影单地走在入夜的街上却总无意为成双成对的身影陪衬着而不禁黯然伤神……经历一切后，她的眼神渐渐迷茫。
　　是否爱情远了，人也寂寞？
　　……
　　“……少了我的手臂当枕头你习不习惯……少了我的怀抱当暖炉你习不习惯……”
　　不知是谁家在播放着时下流行的一首叫作《孤单北半球》新歌。旋律优美，但在她落寞的心情里，却不禁披蒙上了寂寥的灰色。
　　她突然涌起了想哭的冲动。原本以为自己对爱情的防守已经是固若金汤，原本以为自己的泪腺已经为曾经的那份爱情干涸了，原本以为自己心中爱情的伤痕早已愈合，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脆弱得一如当年……可是，一切就像一场阴谋一个谎言又或者是一个梦，只是到如今她才惊觉。难道一直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只是讳莫如深的自欺欺人？
　　她就像一个沉迷于梦境的人无意中被人唤醒而迁怒于那个惊醒她的人一般。她有点恼火，有点生气，可是，一切却又是那么虚弱那么苍白，她甚至没有力气埋怨，也没有力气想任何事情，只有眼角的泪水，在地心引力的催促下，终于从她高垒的眼眶里挣脱而出，然后泛滥……
　　那天，天空也像现在这样下着雨。相识四年的他终于提出了分手。
　　“我们分手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望着窗外。
　　“啊？”她微一错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一瞬间，咖啡吧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滤尽，只剩下他刚才的声音还在脑子里激荡。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她努力让自己慌乱的心神平静下来。
　　“噢，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她心里泛起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忍不住大声问他。
　　从相识到相爱和他一起走过了四年。
　　四年啊，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日子，两个相爱的人可以滋养多少幸福？谁又能轻易地说放就放呢？
　　“你很好，真的。但是，你太优秀了，我……”
　　一滴透明的液体像窗外冰冷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一样溅落在他身前的草绿色格子桌布上，然后碎散开来。
　　“是吗？”她无力地靠在海绵的座椅靠背上。
　　那一刻莫名地想到了一种动物——鳄鱼，那种嗜血却偏偏在吞食猎物之后习惯了流泪的动物。
　　他是鳄鱼吗？不。
　　四年时间的相处她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流泪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不舍……
　　可是，就因为她的薪水比他的高？就因为他长得不够帅气？就因为她长得太漂亮……
　　这是多么可笑而可卑的理由啊？却偏偏让她无力反驳，集不起丝毫还手之力。
　　男人啊，终于还是像鳄鱼一样不懂爱，终于还是像贪慕虚荣的女人一样对所谓的面子两字念念不忘。
　　算了，分手就分手，大不了自己再找一个。
　　可是，过了这么久，一切真的就这么放下了吗？
　　但是，不放下又能如何呢？
　　“叮——咚——叮——咚——”
　　门铃声响了。
　　会是谁呢？她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趿着一双棉拖鞋往门口走去。
　　“呀，蔷，你怎么了？得红眼病了？”来的是薇，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密的朋友。
　　“什么呀？你这不是专程咒我来了吧？”
　　“我这不是关心你来了吗？不关心你谁有闲工夫走那么大老远的路，往你这里跑。”
　　“呵，你什么时候又有时间管起我的死活来了？你的小扬弟今天给你放风了？”
　　“他？”薇不屑地嗤了一声。“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字眼，免得让我倒胃。”
　　蔷怔了一怔。
　　“你……你们这是怎么了？昨晚的电话里你还不是一口一个他的吗？”
　　“别提了。你一提他我就心烦。”说着，薇就从包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取了一支以后正要给自己点上，蔷上前去一把夺了薇手中的香烟。
　　“薇，你什么时候又抽上烟了？”
　　“我早就会了，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薇又从香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之前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戒烟，现在已经没有可以爱的人了，当然我也就没必要再戒了。”
　　蔷知道再怎么制止薇抽烟也是无济于事，干脆在薇的旁边坐下，柔声地问道：“薇，你和程扬到底怎么了？”
　　“呼……”薇仰头往上吐一个烟圈。
　　说真的，薇抽烟的模样真的好美。不管是那个拈着烟的手势还是那个轻吐烟圈的姿态，说不尽的精巧，好像生来就该有烟做伴似的，又似非烟不能显露那份雍容与贵态。
　　蔷突然有点羡慕薇的雅致，或者说妒忌也无不可。
　　她给自己点上了烟，学着薇的模样。却因为一口气吸得太多而忍不住呛得咳嗽了起来。
　　薇看着蔷那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从蔷的手里夺过正燃着香烟，顺手掐灭。
　　“你瞧你，我好的不学，尽学我这坏毛病。”
　　蔷擦了擦刚才被呛出的眼泪。“既然知道这是坏毛病，你怎么还不改呢？”
　　“哼哼，改了又能怎么样？我本来就是个坏女人嘛。”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
　　“薇。你怎么会是坏女人呢？你要是坏女人，那这个世上好女人就绝种了。”
　　“唉……”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蔷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能幽幽地看着望着天花板的薇，陪着她沉默。
　　认识薇已经有三年了，对薇的过往，她也算是知根知底。
　　薇原来在广州做过几年小姐，后来，被一个港商包养了两年。在四年前，她离开了广州，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蔷不知道别的小姐是为什么选择做小姐，但是她在薇这个小姐身上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感动。
　　薇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为了供养过世的父母遗留下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年幼的弟弟，为了能让自己的妹妹和弟弟不用像她自己一样就因为几百几千块钱而失去上学的机会，她选择了这个卑贱的职业。
　　每个月寄到家里几百块钱里，分分都凝着她的血泪。
　　有时候，她也想过要放弃这种皮肉的活计，可是，钱呢？三个上学的人，一年一万多的学杂费，另外加上三个人的生活费，近两万元的巨额让她一个初中毕业的人往哪里去求取？除了出卖自己这可怜的身体，自己还能凭借什么呢？
　　蔷是佩服薇的。薇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即使是出生在一个那样贫困得足以掠走她所有梦想的家庭里，薇也依然没有放弃过自己埋藏了多年的追求。
　　在被港商包养的两年里，她的生活改善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在此期间，她重新拿起了书本，自学完了自考新闻专业的所有课目，成了一个持着大专文凭的大学毕业生。
　　蔷凝视着这个骨子都透着高贵和顽强的女子，不禁心疼地轻抚了一下薇的眼角，似是想抚平她眼角的几丝细碎的鱼尾纹，想抹去岁月遗落在她脸上的辛劳的痕迹。
　　薇的眸子转过来，注视着蔷，轻启朱唇：“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蔷轻轻点了点头。
　　“昨晚我给你打完电话不久，就接到警察局来的电话，说是程扬外面开房间被抓了，让我去把程扬领回来。”
　　“程扬？他什么会……”蔷实在是想不通，像程扬那样老实的人怎么也会做这种事。
　　“说来，还真是不巧。和程扬开房间的那女的我还认识。早些年和我一起在广州的一家发廊里共事过。”薇自嘲地笑了几声。“后来，她就在警察局里把我的那些陈年旧事给抖出来了。这不，要不是我那部门经理出面，恐怕我现在也跟着她在里面蹲着呢。”
　　蔷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此刻，连安慰都显得多余而怪诞。
　　“哎，这是报应吗？”薇望着天花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经历过了那么多只有欲而没有爱的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全心全意地爱的一个，却是不能真正懂得自己……”
　　“薇，你别这样。这只说明程扬他不是你的真命天子罢了。我相信那个真正属于你的真命天子会出现在你身边的。”蔷抱住薇，用心地说。
　　“你真好啊，蔷。”薇眨了眨她那漂亮的大眼睛。“你要是男的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
　　“女的又怎么了？”蔷打断了薇的话。
　　“蔷，少了男人的女人终究是不完整的。”
　　蔷默然了。她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可是，爱情却不是她一个可以决定的事。
　　“好了，我的心情好多了。我们去泡吧好不好？”薇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好啊，去哪儿？”
　　“西二环路的野蔷薇。”
　　“……”
　　匆匆，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春天行到了季节之末，也不再阴雨连绵了。
　　蔷的心情也拨云见日，渐渐灿烂起来。
　　爱情早已在这个春天的绵绵阴雨里无疾而终，现在是否还有陈尸可寻？天晓得，这只有蔷知道。
　　这天，蔷一大早起床，看见阳台上她和薇一起种的那株蔷薇已经开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另外还结了好几个花蕾。
　　蔷顾不得刷牙就给薇拨了电话。
　　“喂，你好。”
　　“薇，是我，蔷。你在哪儿？”
　　“我在去南京的路上。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种的那株蔷薇开花了。”
　　“哈，真的……”
　　蔷在电话这头听到了薇兴奋的声音。可是，接踵而来的却是隐隐约约的刹车声，还有一阵东西翻滚的声响，然后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接着电话就断了。
　　“薇，薇，薇……”蔷在电话这头大声地喊叫着，可是，却只有“嘟嘟嘟”的声响。
　　蔷疯狂地拨了一遍又一遍，却只有声讯录音在一遍又一遍机械地应答着。
　　很快，噩耗被证实了。
　　据事故分析说，薇因为在驾车过程中由于注意力分散而冲断高速公路上的护栏，在经过剧烈的翻转后，因为油箱漏油而发生爆炸身亡。
　　是我害了薇，是我害了薇。有整整两天，蔷的意识里只有这点认识。
　　第三天，她来到事故现场。
　　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轿车的烧黑了的壳。其它的就再也难分清哪里是薇的骨灰哪里是烧黑的土了。
　　第四天，她又来到了薇走的地方。这次她带来了她和薇一起细心照料过的那盆小蔷薇。
　　在把蔷薇移植好后，她拢聚起所有可能是薇骨灰的黑土，然后用一把随身带来的小刀割开了自己手上的脉路。
　　她跌坐在地上，任着血喷洒在那堆焦土上。
　　“薇，我是蔷，你是薇，只有我们在同在，蔷薇花才会开。你开你喜欢的黄色，我开我喜欢的粉红色……”
　　到现在，还听开车经过那里的人们说，那条通往南京的高速公路上，那个事故多发的拐弯处，已经开起了很盛很盛的蔷薇花。所有的花儿都带着一半黄色一半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