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上的第二颗扣子

霖扬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14岁，还是一个扎着麻花辫满校园乱跑的疯丫头。
　　“借过！”我抱着厚厚一沓儿新书在学校的楼道里像鱼一样灵活地闪过。安静的走廊上，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列小火车，带着风跑过，走廊上的灰尘被卷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地、轻飘飘地飞。
　　霖扬说他那天就看到一沓书冲他飞了过来——他根本就没看见我——吓得贴紧墙壁。
　　我笑着回头，看了看紧靠墙壁站得笔挺的霖扬。他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衣，额前翻飞着柔顺的、碎碎的刘海，脸上有纯净的笑颜。他说：“我是霖扬，请问初一（6）班往哪走？”
　　我的心被轻轻碰了一下，咋咋呼呼的性子忽然就沉了下来，讷讷地开口答道：“这……这边走，我们同班。”
　　霖扬说着谢谢，然后很自然地走过来帮我分担手上的新课本。
　　我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抱着书本横冲直撞，而是和霖扬并排慢慢地走，天经地义得好像我本来就是如此文静的淑女。我偷看霖扬的侧面，觉得他真是好看，比我的泰迪熊还要可爱。
　　还没走进教室，和我一起升上初中部的强子就冲出来大叫：“乔芊芊，你怎么那么慢？我都跑了一个来回了！”
　　强子是我的死党兼损友，那时他长得虎头虎脑的。刚才我就是为了和他比谁先到教室，才差点撞上霖扬。
　　若是以前，我老早一脚踹在桃子的屁股上了——可是现在霖扬在我身边，所以我只是看了一眼强子，就不再理他。
　　强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时摸不着头脑。
　　后来按身高排座位，我和强子成为同桌，霖扬坐在强子后面。强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却微微有点失望。那是我第一次有点讨厌强子，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会和霖扬做同桌……我想我真是一个很坏又自私的女生。
　　一开始，我和强子还是像小学时那样在上课时玩着幼稚的小游戏，或者保持嘴型不动地偷偷讲话，又或者传传小纸条……那是我们曾经乐此不疲的娱乐。
　　霖扬从来都不参加我们的游戏，他上课的时候听得很认真，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他和班花林晓文讨论题目的时候我总是插不上话，而我和强子聊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时他好像也没兴趣。于是后来我对强子说：“强子，我们不要玩了，我要好好念书了。”
　　强子不说话。他站在树下，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洒在他澄澈的眸子里。他沉默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道：“好的，乔芊芊，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再也不会影响你了。”说完，强子就转身走了。他的影子在树阴儿和阳光下忽隐忽现，拐了一个弯儿就再也不见。
　　我想强子这回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他再不会偷偷拉着我的袖子递给我爆笑的四格漫画，再不会抢过我正喝的水去浇花，再不会很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我那时还有点负气地想，这样也很好，至少我们都变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了。
　　是的，我和强子都变得很用功，上课专心听讲，下课认真做作业。我和强子的成绩就像夏天温度计上的读数，蹭蹭蹭地往上蹿。
　　有时我会故意找些题目去问霖扬，然后他就很耐心地给我解答。霖扬讲题目的时候喜欢拿枝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握着蓝色百能笔的手指洁白修长，真是好看！
　　我总是偷看他到出了神，霖扬问我有没有听懂时我只能胡乱点头，最后解决问题还得找强子。强子现在的成绩比我好。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听到老师谈论强子，他们都说强子开窍了，知道把聪明用在哪里了。还说强子这小孩其实很聪明，以后肯定不得了。
　　我偷偷告诉强子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我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强子长大了很多。他变得比我高比我壮，初一刚进学校时还是苹果一样的脸现在竟然已经有了刚直的线条，下巴坚毅。他变得英俊了，也变得安静了。
　　我回头看看霖扬，他也刚好抬起头来，眼神像水一样清澈。我忽然就慌乱起来，不自在地转过脸。
　　初二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强子考了我们班第一——之前考第一的一直是霖扬。我看到霖扬接过老师手里的成绩单时很是难过，眼里闪耀着星星。
　　那天我故意磨磨蹭蹭，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回头对情绪低落的霖扬说：“霖扬，你别难过，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第一。”
　　霖扬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乔芊芊，谢谢你！”
　　我眯着眼睛笑得阳光明媚，和窗外阴阴的天一点也不相称。我说：“不用不用，那只是我真实的想法而已。”
　　我背上书包转身准备回家，霖扬却从后面忽然拽住我，我像石膏像一样僵硬在那里。
　　有冰凉的液体落进我的衣领里，顺着我的锁骨下滑。霖扬声音闷闷地说：“乔芊芊，其实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厉害。我以前考第一的时候总是害怕下一次就被人超过了，所以我比一般同学都要努力。可是现在……我还是被强子超过了……我以为我可以忍住，可是我……乔芊芊你不会笑我吧？我在哭。”
　　我握住霖扬的手，转身面对他说：“我当然不会笑你的，相反我还很佩服你呢！努力靠近自己心中目标的人是最值得尊敬的！”
　　霖扬擦掉眼泪看着我，他笑了一下，说：“乔芊芊，我真是喜欢你！”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大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天地间蒙蒙的一片。走出教室我看到空旷的车棚里我和霖扬的自行车孤孤单单地隔着老远。我正担心怎么回家，却看到一件蓝色的雨衣缩在我的车篮里。
　　霖扬在我身后笑着说：“你会未卜先知啊，居然带了雨衣。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风和日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胡乱点点头。
　　第二天起就是两个月的暑假，那件蓝色雨衣就一直收在了我的杂物柜里。
　　我曾经打过电话问强子，是不是他把雨有放我车篮里的。强子在电话那头喷嚏打得震天响。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他傻了啊？如果有雨衣他自己不穿却偷偷给我？
　　强子那天回家的时候没我好命有人送雨衣，淋得湿嗒嗒的不幸染上风寒。
　　我又和强子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顺带嘲笑他弱不禁风，然后就挂了电话。我靠在电话旁想了半天，还真想不出除了强子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可能是放错了吧！我想。强子也是这样解释的。
　　那个暑假结束后就是兵荒马乱的初三——霖扬说我这个成语用得真是好。强子却撇撇嘴问有那么恐怖吗？
　　强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听课、认真做作业，从不开夜车加班，可是他的成绩还是能保持前五。我想老天真是不公平，我读死读活的，读到青丝都快变白发了，也只能勉强跟在他后面。
　　强子很拽地对我说：“有些事情，你是没有办法的。”
　　我大叫着用厚厚的英语课本敲他的头，一回首却看到霖扬来不及掩去的眼底的失落。霖扬已经很久都没打电话给我了。我知道他很忙，忙着念书忙着补习，晚上还睡不好，每天都带着两只熊猫眼来上课。
　　霖扬把自己逼得太紧，其实他也可以像强子那样轻轻松松拿个不错的成绩。可是他的眼睛总是盯着第一名的位置。
　　后来中考就来了，一阵风似地卷过又走了。
　　我和强子都正常发挥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可是霖扬却发挥失常，只考上一所市重点。
　　我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没碰到霖扬，倒是看到强子被很多女生追着要胸口的第二颗扣子——都是从日本漫画里学来的，据说那里最靠近心脏。
　　我坐在树下的木长椅上笑啊笑，终于看到霖扬的身影出现。我跑过去叫霖扬的名字，他很久才回过神来说：
　　“哦？”
　　我开玩笑地说：“霖扬，你也把你校服的第二颗扣子给我吧。”
　　霖扬低下头把身上校服的第二颗扣子扯下来放在我手心，然后他说：“芊芊，我们结束吧。你考上了省中而我只是市重点——我们不再是一国的。我想我们还是结束吧，以后各走各的，有缘大学时再见。”
　　我一下就愣住了，整个人都呆在那里——霖扬他在说什么呀？
　　我把扣子用力扔给他，很冷静地说：“什么结不结束的，我们又没开始过。”
　　确实，除了那个下午的牵手和那声“我喜欢你”，我和霖扬之间就再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过，还不如我和强子亲密。因为怕耽误学习，霖扬几乎就没和我一起逛过街看过电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都是学习啊题目啊学校啊什么的，乏味得连强子都常嘲笑我。
　　霖扬的脸一下就变白了，他看了我一眼，说：“随便你。”然后就转身走了。
　　我连哭的欲望都没有。
　　强子的校服被人扯得七零八落的，整排的扣子都不见了踪影。他过来拍拍我的肩，我“哇”的一声哭倒在他身上。
　　高中三年我过得很寂寞，因为强子没有去念省中，他在父母的安排下出国留学去了。强子去了之后不久就寄了一个小盒子给我。他在小卡片上写道：芊芊，可能你不想要，可我还是想寄给你。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我们初中夏季校服上的扣子。白色的，小小薄薄的一片，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小盒子里。
　　我想，那应该是他校服上的第二颗扣子吧。
　　有一天大扫除，妈妈把我的杂物柜翻了个底朝天，通通搬到院子里晒太阳。那件蓝色雨衣的内里发了霉，妈妈就把它翻过来晒。我走过的时候无意中看到雨衣内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树叶图案——强子有个喜欢绣东西的很好看的妹妹，他曾臭屁地说他要他妹妹在他所有能绣的东西上都绣上一个树叶，就像王子的玉玺一样。
　　记得我当时还嘲笑他说，王子是没有玉玺的。
　　我在树下抬头仰望天空，枝叶间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碧蓝地哀伤着，有些阳光滑落在树阴儿下。我似乎听到有人在风里唱：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