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走开

题记：
　　－－如果再有一次青春，我会选择做一个农民，过一过陶晋“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因为那种生活洁净，并且从不会失去。（欧阳玉洁）  
　　1
　　公元二零零二年，秋天。Y城。
　　华灯初上，绿草茵茵，秋雨蒙蒙。
　　并不十分宽敞的中心大街，一夜间华灯闪烁，荧光闪闪。道路两旁十米一盏的柱式街灯，从脚底到头顶都洋溢着激情与灿烂，活脱脱地像亭亭玉立的青春少女，让人一眼望去，总有种新鲜和畅快的感觉。
　　而大街两边三十几处“衙门”，不见了昔日高门长墙和栅栏挡道，门前被园林工人用成品的花树拼成各式的图案，红的花、绿的草、黄的果子也俏然挂在了街道两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是在一夜间，家家都变成了富人们别墅的后花园。多了一种多姿多彩的情趣。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秘书东方修很得意，手还不停地比划着，大有气吞万里的架式，“它代表了一种形象，是开放的，文明的。”他本想一口气表述一个恢弘的未来，没料说得太急，先将咳嗽请了出来。他顺便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说，“从此咱们山城人将以崭新的面貌，以开放的环境、开放的姿态，走向新时代。谢谢。”
　　显而易见，这街灯与他有难以割舍的情愫。因为这山城改造方案是他提议并亲笔起草的，有他半个月的心血和十几稿的汗水。当这华灯一闪，他的聪明智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市民面前时，头一个乐的怎能不是他。于是在作完这一番阵述后，不自然地就中上了这“谢谢”二字。生活里与妻开惯了顽笑，这一次又趁机与妻幽了一默，十分地得意。
　　“这山城改造是一项形象工程，涉及城市的形象和今后的发展。所以，县委常委扩大会上－－”东方修向四周瞟了一眼，降低了分贝，低声对身边的欧阳玉洁说道，“吴书记一再强调，要搞得上层次、有水平，要走在全市前列，争取做样板、做典型。”不过声调里能听出是在刻意模仿吴书记的口吻，于是总能听到领导们常有的管腔。
　　“好好好好，还是赏灯吧。”欧阳不愿听这阴阳不分的怪里怪气的声音，用她的话说，这些年她听够了，也听烦了。可又不忍心坏了这雨中赏灯的气氛，更不愿意冷了老公这四射的激情。便岔开话题，想过渡一下心情。
　　“说实在的，这起点很高。对一个五十年都未见多少改变的农村老县城来说，旧城改造的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啊。”她用她常有的理性与睿智，再一次把问题拉到了要害处。
　　“今天下午在邮电局门前，那位呓语不止的大姑娘，我想你也看到了吧？商业街上那位乞讨的老人――对了，那两块钱还是你亲自给他的。这县城里因为生活所迫被逼成这个模样的究竟有多少，你们做过调查和统计吗？”欧阳突然间加快了节奏，加重了语气，“听说过人民来信了吗？这就叫民愤啊，虽然你们打着改造的旗号，并赢得了计划的实施。但人民的声音也是不无道理的。”
　　欧阳一笔笔帐目细算，如数加珍，“这条百米街道，十米一柱灯，南北两侧总共二十柱。我数了一下，南北共有三十四个单位，一个单位门前一种华灯，弄得像天安门似的，这总共五十多柱，不下100万吧？”
　　东方修被妻这番突如其来的发问，一时弄得找不着北了。听书记说过有人民来信这么一说，可不是被否了吗。再说吴书记在上周县委扩大会议上一再强调，要顾全大局，讲政治，要为全县的长远利益考虑。不能因为一时的群众意见就停止旧城改造，省里领导有指示：只要是有利改革的，都可以试，都可以干，极个别的老干部搞人民来信这几手，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只是想为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作些遮掩而已。所以不理也罢。
　　就因为有省市领导的指示，东方修才敢冒天下之大不玮，毅然而然地接过这方案设计的神圣使命，顿觉身上的重任大了，也富有挑战性。同时，他有一种感觉，隐约中感到机遇就在眼前。“东方啊，随着这样板一条街的诞生，明天的朝阳可就是为咱出的了。”每次吃饭时，东方修总要在妻妇面前作一番精采的表述。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妻也总是以支持的口吻，声声附和，今儿怎么了？不是又受什么刺激了吧？
　　带着疑问，东方腆着脸子凑欧阳面前，“打住，打住。姐们，咱这是怎么了？可别坏了雨中观灯的心情，说好了是专门陪你来的呵，”东方修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不敢冒然与妻叮当的，“再说人家可是推迟县委县府这帮子哥们的庆功宴，专门为你解闷的啊。”
　　欧阳看到东方有点难为情，决定不再为难于他。牵着老公的手摇来摇去，“好了，说远了。不就是总共才千数万元的投入吗，又不是让咱拿。财政出钱，县太爷爱干啥干啥，管咱啥事？算了，不说了。”
　　东方见妻变了口气，便顺坡下驴，“是啊，以后看到街上那些大侠，咱多接济点就是了。”他转过身来面向欧阳，像绿林好汉一般挺头拱手，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保证这个钱我出，并且有我来给。”
　　欧阳玉洁“扑”的一声，抱着老公的胳膊，头紧贴在他的肩头，得意地笑了。“少贫呵，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2
　　今年的秋，与往年不同。接二连三的秋雨，先后下了二十多天，使本来就让人没多少准备的秋天，变得愈加仓促。似乎寒露就这么一下从酷夏冷却而来，大有金庸笔下大侠那寒冰掌的奇特风范。让人陡然觉得，秋也是不那么好惹的。
　　晚秋更是凄寒，多了一分苍凉和无奈。
　　秋不择衣，欧阳玉洁随便抓了一件淡绿色的外套披在身上，听到定时钟响起，便背起提包，径直上班去了。外边，天异样的高而蔚蓝，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虽然欧阳对老公的“开放形象”并不赞赏，但每次走在这颇有诗意的样板街上，还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与喜悦。这么多年了，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那天，欧阳算是给足了老公面子。她虽然知道管不了那些多的闲事，但对这过分的投入，她还是十分地有意见。加上自己最近的心情并不好，本来要借机批他个体无完肤，好让自己紧张的心情有一次痛快淋漓的发泄。可后来一想，老公已够受罪，也够倒霉的了，便没在他这个并不管事的副科级秘书身上洒气。而老公也正好借机下了台阶。
　　这几年，Y城一届一届的县领导班子，像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哪个都想多干一届，可谁上去了总是栽跟头。你想想，要想在这个权利斗争的滥摊子里，不干出点名堂能有立足之地吗？不能。简单得谁都会回答。于是整个Y城县委县府两院就像是一群走穴的演出队，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谚语诠释的淋漓尽致。
　　Y城本来就是全国的贫困县，直到84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才算真正刮到这偏远的小县城。于是，随着老书记在潮水一般人民来信的的怨气和讨伐声中，不光彩的退居二线，新上任的艾书记就担负起五十万贫困人口吃饭的重任。
　　艾书记是半岛财大的高材生，对经济有研究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今在全县人民的企盼声中受命，感到这些年所挨的批，挨得斗，还有那受的冷遇，所有的痛苦感，一下子就变得轻了许多。使他再一次体会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极易其所不能”的精辟。心中不免释怀，心想可轮到咱大展一番宏图的时候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艾书记也不例外。他发现多年来Y城百姓只所“吃不饱，穿不暖”，原因主要不外乎这么几条：第一、Y城处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四面环山，底部下凹，是一个标准的漏斗地形。春夏两旱，秋冬两涝。老天爷就是不买你帐，也不知是哪一辈老祖宗上了天理。反正庄稼是沾不了老天爷一点光。眼看着禾苗一季一季地枯死，山里人死的念头都有啊。你们说，水的问题不解决能行吗？第二、交通不畅，山里虽有特产，但里外不通，山外人想要，可进不来啊，望眼欲穿。山里人也只能干着急。眼看着老县长的山楂、柿子都倒在了路边，老百姓心里能不有气吗？看来只教百姓栽果树、上项目还不行，不帮农民把果子懒卖出去，这是共产党不负责任的一种表现。“要想富，先通路”艾县长用力拍了一下，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县委党委扩大会议。
　　东方修就是这一年毕业的，也是财大的高才生，与艾书记是校友。当艾书记临危受命的时候，东方正好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
　　那时的东方，177MM的个儿，可算是标准男子汉身材，加上眉清目秀，面白肤嫩，还有高校毕业的文凭，在这个落后的小县城可算是鹤立鸡群了。总之，很出名也很惹眼。这次一上班就赶上新书记走马上任，立马就感觉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兼济天下的志向也就从此展开，何其神圣是不言而喻的。
　　艾书记走到东方办公桌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财大毕业的，不错，跟我来。”
　　东方还没想好是向艾书记问个好，还是道个安，就被叫到书记办公室。
　　艾书记给东方倒上一杯水，招乎他在自己的跟前坐下。“第一天，有什么打算吗？还习惯吧。”
　　东方感到一阵温暖，人家大小是个县委书记，五十多万人民的父母啊，给咱倒水，又让咱坐下，还问寒问暖的。没想到这么大的官，没有一点大官的架子，这么地平易近人，东方修顿时轻松了许多，“艾书记，很荣幸咱们是校友，又呆在您身边工作。不过请您放心，我不会让书记失望也不会给书记脸上抹灰的。”东方狠一口将水中的水全喝光，一边咳嗽一边打着保证，“艾书记，您有什么任务就安排吧，我一定会干好。”
　　艾书记给东方这一阵表白弄得“哈哈”地笑了。“坐下，不要急，更不要紧张。凡事都是要慢慢来，水不也是一口一口地喝吗。太急了就是你这个样子。”说完又笑了起来。突然，艾书记收起了笑意，一付郑重与期望的表情浮上脸庞，他用力攥紧拳头，对着东方深情地说：“财大生，好好干！”东方修感到一股暖流直上心头，感到浑身的力量。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嘴上虽没有说出来，但他心里却暗自发誓：一定要用热情和奉献来报答艾书记的知遇之恩。
　　第二天，人们发现艾书记戴着草帽，走在了田间小道上，身边只有一个东方秘书。  
　　3
　　欧阳玉洁终究没有逃过寒风的侵袭，又一次成为风寒的奴隶。　
　　她狠狠在把那件浅绿色外套扔到身后的衣柜里，取出纸巾，不停地擦拭本已酸痛的鼻子。感觉到自己真的好倒霉。为什么每次寒流来临，总逃不过感冒这一劫呢。也许是该听听老公的，好好锻练一下身体了。二十年前读中学时留下的那点体育生的老本，看来真的是用得差不多了。
　　欧阳就这样想着，忍受着感冒带给她的苦楚，没心思看眼前那一堆厚厚的文件。靠在坐位上，无意中把回忆的帷幕俏俏地拉开了。
　　欧阳没有东方那么神气，像他说的，运气好像与她是天敌，从不光顾她的人生小站，也就难免地常有那么多的不顺利。她不是什么大学的高才生，也不是靠国家正式分配来到评估公司的。二十年前，当东方大学毕业来到县委办公室时，她还只是该县某家银行的一名临时工。
　　欧阳就是这么个人，天生丽质，167mm的身段，还长着一副人见人爱的明星脸，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也没见与上学时有多少变化。要说有变化，也只是多了一分风韵，一分成熟。反而更加妩媚动人了。
　　可美人“毛病”多，有时脾气大，爱发火。其实，你想想，谁让人家长得美呢？电影明星不也是常耍大牌吗？这些年，欧阳的美没变，性格也没变。因而职务也没变，至今还是个普通的办事员。也许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吧。就像是她着的那一件浅绿色外套，穿在身上很美，但毕竟那颜色属于夏天。晚秋里穿很显眼，但不合时宜。如果风寒乘虚而入，只有今天倒下的结果。
　　欧阳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
　　1984年欧阳十七岁，中学还没毕业，便提前退学到县银行做了一名计划内临时工。当时，银行只有十几个人，她算作是元老之一，也是应该写进行志的。然而像她戏说的，因为命运是她的天敌，还经常与她开顽笑，让她再也笑不出来，而且也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势利，什么叫尊严。
　　这还得从95年说起。那年，在银行正好干了十周年的欧阳玉洁，忽然发觉有一件事情她十分的不解：一名比她晚来银行九年的临时工，将银行省分行分配的一个转正名额据为己有，并一夜转为农民合同工，从此享受正式工的工资和一切福利待遇。欧阳感到了屈辱，她想不通，一个才干了不到一年的临时工，怎么能够排到她的前边，摇身一变就乌鸡变凤凰了呢？论资历，她可是元老；论业务，她是全市的标兵啊。论成绩，她也是在全市响当当的。她当所主任时，在全市三百个高级管理人员中，只有她一人是临时工身份。并且也只有她一人，在全市银行储蓄业务下滑的时候，仍能够直线上升。因此，她还成为全市银行系统巾帼十杰、多次获得揽储状元称号全市金融系统岗位能手。94年还考取了省行四级行员，这在全市也是唯一的。
　　她等的就是转正这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她整整等了十年啊。
　　欧阳想不通，真的想不通。那天来名额的晚上，刘行长还专门打电话告诉她，恭喜她机会终于来了，临时工的苦子就算结束了。还打保证说，“就是有一个也会是你的。在上报的人选中，你一定会排在第一个。”可现在，怎么就变成别人了呢？再说要是其他一块入行的临时工，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一个刚刚进行不到一年的“她”呢？
　　欧阳实在是想不通，她想查出个究竟来。　
　　她几乎问了所有知情的人，包括最要好的朋友。但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问题出在了哪里。东方修看到妻失魂落魄的样子，感到心疼，他不想让这美人儿就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像盛开的一朵花儿，突遭暴风雨袭击而过早的凋零。要是那样，他会感到内疚。他清楚地记得，向欧阳求婚时，他说要让她幸福一辈子。于是，东方想动用吴书记的威力，想让这结局作一次改变。　
　　“要不我给吴书记打个电话，他现在是省委党校的书记，与刘行长是老关系，这个面子还是会给的。”
　　欧阳玉洁轻轻地把手一摆，“算了，这个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她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得很干脆，也很坚决。
　　东方这才想起，结婚时她们定好的原则，“咱们两个都要靠个人的本事打天下，你不要帮我。”就这样，东方没敢再提这事。一周后，欧阳抱着一个纸箱回到家中，她不干了，而且是愉快地与老板打了招呼，没有怨谁也没和谁过不去地平和地走人。行里还专门派储蓄科长办了个酒场为她送行，合影、开送行会，走得很体面。
　　但欧阳知道她走得很无奈，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最灿烂的青春岁月在银行度过。如果说，她把青春献给了金融事业，一点也不过分。她知道里边有说不清的东西，当然那也是她最不想去做的事情。她没做所以她不后悔，正是因为这，整个银行的员工都才为她惋惜，都说她很有个性，很有尊严，也很光彩。
　　后来，她最好的朋友告诉她说，为了这个机会，那女孩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刘行长不算，还送上了五千元现金。  
　　4
　　在欧阳玉洁愤然离开银行，选择用失业来证明自己的愤怒的时候，银行改革也俏然开始了。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中，她所在的那家银行三十名临时工全部被辞退。另外，还有在职的干部职工二十人被解除合同。这是四大国有商业银行，为适应加入WTO需要和为下一步上市所作的重要一步改革。
　　随着五十名员工的离去，这家在全县最大的银行的业务不断收笼，最后在全县只停留在只收存款，不放贷款的状态。用那些专家们的话说，这叫权利上收，贷款集中为大中城市、大中型企业服务，降低经营风险，增强经营效益。
　　欧阳玉洁突然感到一种安慰，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或者是对的。再说当年是自己主动请辞的，不像那些被告退和解除合同的同志，走得狼狈，也很没面子。于是，她再一次坚定了走自己的路，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的决心。
　　而就在欧阳心情有所好转的同时，她的好友雯心怡打来电话，邀她去郊游。本来欧阳对雯心怡没多少好感，可碍于“朋友”两个字，不得不答应一块出去。
　　雯心怡，陕西人，与欧阳年龄相仿，都是64年生人。95年雯心怡从西北财大毕业跟随老公来到Y城，本想在市里发展，但没找到可心的单位，便决定到Y城，正恰分到欧阳所在的那家银行附近的一家税务局，并且在财务科工作。在一次揽储蓄中，她认识了欧阳玉洁。也许是身在他乡为异客的缘故，雯心怡一来到这里，干得比别人都起劲，她明白只有用比当地人更多的付出，才能换回与当地相当的回报。在每天一次的存取款业务交往中，欧阳与雯心怡从相识开始并逐渐成为好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业务，交流感情，不断加深着友谊。
　　但不到一年，欧阳玉洁发现心怡变了。变得与她刚来时不像是一个人。
　　她最看不惯的其实就是雯心怡过于随便的个性。欧阳认为，一个女性要有起码的羞耻之心，而心怡好像从来就没把这东西放在眼里，并且还置好朋友的好言相劝和一再提醒当儿旁风。眼看着心怡走得越来越远，欧阳只留下一声叹息。后来欧阳调去了别的储蓄所工作，她们从此很少交往，只是见了面象征性地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有时也装着没看见，在匆忙中便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其实，每个人都有权力，自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欧阳玉洁可能与雯心怡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人。导致这种结局，或许便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结果吧。
　　雯心怡是与欧阳玉洁不同。　
　　在税务局工作的一年中，她发现一个人仅靠业务要天下，那是最愚蠢的。复杂的人际关系要处，必要的场合要出席。见了领导该请安的请安，该作笑脸还是做痛苦状要适宜，否则你见了领导满脸地堆笑，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死了爹，还是纳了妾？这里面渗透着学问呢。所以慕容在这一年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那就是，只要能有利于自己成功，什么都可以做。如果领导需要咱上，哪怕是身子也要付出！
　　雯心怡说得很激动，没有一点含蓄。像她说的，时间和机遇不等人，领导不会像我们那样成天地挖空心思与咱捉迷藏。原因很简单，一没时间，二没必要。“你看我们局的四大美女成年累月地围着局长转，她们是在干什么？是在争宠呢。”知道欧阳听得晕忽，自然也觉得很旋忽，便不厌其烦地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听说过你们行信贷科长假小子的壮举吧？人家是什么人物，他哥哥可是市人行的副行长，叫咱想用得着这么用心巴结吗？哎，她就是用得着。你们刘行长看得就是这个为他而来的主动。你只要主动了，无论是什么，哪怕是一个笑脸，一声问候，都说明你眼里有他。更何况这行长可是爱吃这一口呢？”　
　　欧阳听到这儿，已隐约感觉到雯心怡不是来请她郊游的，而是专门为来点播她而来。她徒然觉得朋友原来这么重要，连丈夫都没有这么一针见血地与她分析这些年的得失，而人家在旁敲侧击中，已经重重地戳疼了她那颗本已十分脆弱的心。　
　　是啊，这些年，欧阳可以说始终保持低调，从不张扬自己的个性。固守着与丈夫结婚时制定的枕头条约，坚守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块阵地，从未失手。哪怕是在交际舞流行的那个疯狂岁月，她也没有让任何人碰到过她的手一次。她心里只装着夫君一个人，她觉得女人天生就是为丈夫存在的，从头到脚包括每一根头发，都属于丈夫的私有财产。每一寸土地都不能失守。
　　能听到雯心怡这一般的高谈阔论，而且是有失大雅，有伤风化的演说，她还是头一次。她有些茫然，她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怪母亲说，现在的人没几个是真正的人啦，因为多数屁股后边都长出了尾巴呢。　
　　晚上，欧阳做了一夜的梦，梦见到处光着屁股，长着尾巴的怪物。他们喜笑怒骂，疯狂地亲吻，像动物一样地交媾，就在大庭广众眼前毫无顾及地互相抚摸着，纠缠撕打在一起……欧阳再也看不下去，她怒斥着、痛骂着，用刀劈，用釜砍，却怎么也不能将这些丑陋的变态人全部杀掉。　
　　夜，宁静，清凉。闪烁的繁星和漆黑的夜空告诉她，这还是半夜时分。　
　　欧阳玉洁被梦中那惊人的场面吓醒，身上渗出的汗迹还散发着体温，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肮脏，好像半夜里吃了个苍蝇。她顺手取过睡衣穿上，从保温杯中倒上一杯水，轻声走进洗手间，她要洗个澡，要彻底地冲刷一遍身子。　
　　脱去睡衣，欧阳发现对面镜子中裸露的身子。她顺手把在半松的头发上的头绳取下，任长发自由飘落。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真得那么美：五官的和谐，皮肤的细嫩，还有那健康的肤色，无一不透着青春的活力。胸前像是一对随时欲飞的白鸽，想却又不忍心飞去，在左右徘徊间，表达着对主人的爱恋。瘦削的肩头，杨柳般的细腰，上翘的双臀，愈加显得楚楚动人。欧阳玉洁一时被自己的美着迷了，她不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她要感谢自己的父母，因为这无一不是父母的恩赐。　
　　洗完澡，她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她不是那种爱冲动的女孩子，更知道生活的份量。好朋友的说教与一个怪梦不会改变她的人生轨迹。她要继续坚持自己的生活原则，并且还要挑战人生，要用能力争取一切，而不是用脸蛋或屁股。她把传统的美坚持到底。像丈夫说的，好歹路是人走出来的。  
　　5
　　欧阳的失业对东方的打击并不大，其实对他来说也不算是什么打击。这些年来，东方修一劝妻子想开点，国有商业银行改革是早晚的事，转正那个名额是一次偶然，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不能对银行那份工作抱有幻想。后来发生的一切和妻子失业的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但问题不在对与否上，东方修的牵挂在于妻十年间结的那一个正式工情结。无论怎么做思想工作，他也打不开它。
　　当年，一表人才，正是诗样年华的东方修，跟随艾书记上山下村，风餐露宿，与星星月亮并肩，与漆黑和寒冷挑战的那段日子，正是他人生的辉煌的一个高点。虽然后来，他提拨做了办公室副科级秘书，但相比跟随艾书记奋战的经历，就显得不足挂齿了。
　　那一年，他们两个人，用了三十天跑遍了全县二十二个贫困村，一座山，一座山的翻，一个沟，一个沟的找。天黑了就到老乡家对付一个晚上，总是天不明就上路。就这样，他俩人全面摸清了Y城贫困人口的状况以及困扰他们致富的症结，并且与乡亲们一起找到了解决致富的办法。
　　一个月后，全县扶贫工作会议隆重召开，100多个县直机关部门和重点企业的主要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动员社会力量帮助贫困家庭走出贫困。那天艾书记讲得很动情，每到涉及到农民的贫困生活时更是声泪俱下，颇为感人。当讲到，#我们这些吃财政饭的，是不是用良心来想一想？咱的工资到底是谁给发的，人家老百姓不吃饭也要先交公粮，他们可是纳税人啊，可他们每年的口粮只能够五个月吃的，七个月，二百多天呢，我说同志们！# 艾书记把桌子敲得当当响。
　　最后，在一片宁静中，艾书记作出了在Y城，足以让每个人都感动的决定，#我今天代表党委作出决定，第一：全县所有企事单位的干部职工，每人捐款30到50多者不限。今天下午交到民政局，由民政局在中秋节和春节前后，分两次分发到贫困家庭手中。第二，全县221个单位，每个单位至少包一个贫困户，想办法直到帮其脱贫。第三，全县集中资金，开展水利期基本建设，要村村建水库，确保涝季贮水，旱季也能浇田。#
　　三条决定啊，赢得了长达十几分钟的掌声。人们终于看到一个真正为老百姓做实事的书记，实施他的富民计划了。
　　在以后的三年里，艾书记带领党委一班人，上大棚，引进优质水果，造市场，陆续上了一些见效快，效益明显的好项目，带领农民三年就甩掉了贫困的帽子。可是在这被称为#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县委大院，一个出尽风头的书记往往是干不长久的。当吴书记想在最后一年里，争取省市和中央支持，开山建路，打开山门，让山里的票子、核桃、苹果等特产走出大山时，一封人民来信，提前结束了吴书记带领农民奔小康的梦想。有人举报他，在他上任前那一年，随企业出国考察时，接受了一万元的赞助，还有价值两千元的金表一块。
　　艾书记没有辩解，全都承认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在Y城这个政治舞台，这是必然的结局。87年10月，一个并不特殊但令人难忘记的日子。艾书记按照省里的安排，被调到省中央党校任副校长。走的那天，天下起了大雨，这是小城六十年来少有的景象。人们拥挤在县委大院所在街道两边，没有一个打伞，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风雨中，伫立着。他们只是想再看一眼，这位一心想着山区人民脱贫致富的县委书记。在他们的心里，艾书记高的像一座山，永远矗立在心中，成了抹不去的鲜活形象。
　　东方修还记得，艾书记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走到东方的办公室门前，在想转身走开时，东方叫了一声，是您，艾书记？艾书记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听得几乎就听不到了，#呵，没事。#然后，他又回过头来，用手攥起拳头，像第一次见到东方时说的#财大生，好好干！#
　　艾书记走后，从市里调来一位新书记，吴姓，三十出头的年龄，比自己还小，还是博士生出身，听说是省里培养的苗子。东方忽然发觉自己不能再呆在县委这个伤心的大院里，于是他选择了离开。到农村去，到乡镇，不要一官一职，还是做他的秘书。他要为百姓致富擂鼓助威，继续老书记未尽的事业。就这样，东方修被下派到园古乡挂职锻练，任宣传部长，这一干就是十年。直到98年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才调回县委办公室，继续任他的副科级秘书。
　　这十年，就像是荣辱不惊的十年，也是面壁十年图破壁的十年。十年间，东方修，单人轻骑走遍了园古乡的山山水水，写出了三十几万字的道路建设与致富设想考察报告。正是这一份分量浓重的考察报告，打动了省市乃至中央首长的心，中央财政拨款20亿元专项用于Y城道路建设，谱开了Y城人民脱贫致富的新篇章。五年间，Y县已是对外四能八达，连接四面八方，还有一条高速公路直通海港。农民们在地头就可以将水果交易，两个半小时，就可以装上港口的集装箱，当天就能进京，发往国内外。
　　眼看着这山门前，天天迎来送往，车水马龙的景象，东方修发现老领导的牵挂了了，自己也感到满足了。他发觉远离官场，不但可以摆脱无休止的斗争。更重要的是可以舒心地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闲暇里还有着陶渊明“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乐趣。他觉得这种很真实，很简单也很坦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就选择离开办公室。   
　　6
　　这些天，欧阳玉洁被感冒弄得昏昏沉沉的，提不神来。
　　本来评估公司这群家伙就够让人烦的了，于是想休几天班，正好可以养一下精神，准备下个月的学位考试。说起考试，欧阳真是下了功夫。
　　从银行辞职后，欧阳先后到过十几个单位应征，但都因为没有学历而拒之门外，虽然有几家单位对她的能力表示赞赏，但终因不符合招聘的基本学历条件，都说爱莫能助。欧阳突感到学历的重要，她心里明白，十几年来她已坐惯了办公室，一般的企业不是她的理想目标。于是，欧阳决定休养生息，从学历考试开始。
　　欧阳玉洁征得了东方修的同意，下定决心参加全国成人教育自学考试。她白天做家务，晚上上夜校，听辅导课。她用行动和结果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取得与自己能力相称的学历。
　　她从经济管理大专开始，参加全国成人教育自学考试，两年半，就把十三门功课全部拿下。接着考法学本科，也是两年半，以优异成绩毕业。可能是找到了学习的方法，抑或宣泄的空间，五年来，她没有停止考试的脚步。经济员、助理经济师、注册会计师都考回来了，计算机资格考回来，就连人人头痛的英语她也能考个优秀回来。前年，还顺便把驾驶执照和中医药师给考将下来。用欧阳的话说，考试是为了长见识，提高自己的技能。不是为了和别人比高低，所以学起来轻松，考起来也不用紧张。考个合格证更是像是嗑瓜子一样，就那么简单。
　　正是这五年的学习，给欧阳带来了许多机遇。2000年县里成立了W省第一家评估公司，要从全县招考公务员五名。欧阳玉洁暗暗觉得又一次人生机遇来临了，这次机会只有靠自己。于是在仅有的二十天复习准备中，她停止了手中所有的事务，翻阅了所有的业务书籍，并第一个站在了考试选拨的答辩席上，他用标准的普通话，鲜明的观点和敏捷的思维，随口应答着监考官员的一个问题，博得了监考人员和全场观众的掌声。当天下午，欧阳玉洁以全县一百五十名参考人员中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Y县评估公司，开始了她又一个人生起点。
　　那天，欧阳异常的高兴，满心的喜悦挂满了脸庞，从她美丽的面容与轻盈欢快的脚步中，谁都感受到一个崭新的欧阳诞生了。第一个把成功的消息电话通知给东方。东方修也为欧阳的成功感到高兴，并不是因为欧阳从此也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而是从此以后，欧阳玉洁多年的正式工情结，便被自然解开。这是他最高兴的。
　　那一夜，夫妻俩把电话拨掉，把手机关上，大门紧闭，他们要独立享受这成功的喜悦。虽然这成功来的迟了些，但还是让他们流下了幸福的泪水。那一夜，夫妻俩如鱼儿得水，拼命地接吻，动情的交欢，仿佛这世界只属于她们两个……
　　但，一切却让她失望了。
　　就去年的一个夏天。欧阳玉洁像在银行工作时一样，总是第一个上班，她十分珍惜这美好的来之不易的工作，更是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到办公室。当她开锁推门欲进办公室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发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在她办公桌的界面，她的一位女同仕正全身裸露地躺在沙发上，而露着屁股压在那女人身上的正是公司的经理。欧阳没容得半点思索，用力把门一甩，离开了这罪恶的地方。她感到了恶心，不停地呕吐，她想像不到一个神圣的政府机构竟如此肮脏，就像是那夜她做的梦重演了一样。从那天以后，欧阳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包括后来办理的离岗休息，都是东方修去办的。一年里，由奋斗到成功，再由成功到愤然离职休养，欧阳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切就这么真实地折磨着她。她不禁想起了雯心怡对她说的一句话，女人要想干一番大事，光付出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奉献自己的身体。但她压根就不是那种人，她再次提醒自己，这种恶梦再也不能重做了。
　　其实，欧阳的烦恼是由来已久的，并不只是这点破事。
　　在公司的这些日子，她看到了许多让她只能用震惊才能表达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公司，老板竟为了从中捞到更多的油水，不惜一切可以采用的手法，造假单据，报假差旅费，就这么一笔笔地把刚刚收到的评估收入悉数支尽。每个月都是如此。但对于职工的工资呢？他没有按照县政府的要求，为欧阳和八个同仕套上，每月给他们只发450元，说这就不少了。
　　后来呢，随着业务量的加大，收入也不断增加，老板通过虚买虚卖两个过程，还有大修与报废两种手段，将两部新富康吃进自己肚中。还通过假报名，假考试的方法，报捎高级会计师和研究生的费用，一年中二十几万就这么一下跟他姓了。他是如此地明目张胆，如此地欲壑难填，但没有一个员工敢言。
　　而欧阳玉洁是会计师，在银行十几年的经验告诉她，老板的这种行为是犯罪，她不能置之不理。就这样，他向老板提出“开展财务整顿，防止交道流失”的建议，矛头直指老板。这位老板看到事情败露，一再请求欧阳手下留情，并答应如数还回所洗的单位公款。这件事就这么暂时平静下来。
　　这些事情给欧阳玉洁的冲击很大，她发现自己确实不适合这种坐在办公室的职业。那里边的人们，鱼龙混杂，各怀鬼胎。她想着躲避，想有一天不和人打交道，最起码不和坏人们打交道。然后再有一个适合自己的事情去做，清心寡欲，再也不会让丑恶和肮脏污染自己的视线，她只顾放心地去干自己的事情，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片纯净天空，那样该有多美。
　　而这想法，就在不自然中，与东方修的心思不谋而和了。但谁也没有向对方透露自己的心机。   
　　7　尾声
　　秋雨，又是一天淅淅沥沥的秋雨。没有令欧阳再次心烦意乱，她没有不像往常感觉到秋的惆怅，反而感到别有一番秋趣。正是周末，儿子又到外出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去了，欧阳便邀东方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
　　夫妻两个打着一把小雨伞，走在无人的街上，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恋爱季节。欧阳的活泼，东方的幽默，天生一对的情缘，人人羡慕的婚姻，再一次展示在大街小巷上。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外，绿水清溪，竹楼茶艺，全是清闲的空气。这些年在县城坐惯了办公室，听惯了城市的喧嚣，厌倦了紧张的节奏。没想到在这城市一隅，还有这么一方纯净的乐土。便赶紧几步，走向竹楼。
　　楼主看到有客人来，打老远就十分地笑脸，拱手相迎，笑朗朗地跟他们打招呼。东方与妻也不客气，回一个问候，在靠近窗子的园桌前坐了。楼主吩咐着纤纤幽蓝的扎染花布做成对襟装的服务生，送来菊花茶两碗，在清沌与淡淡的苦味中，回望风雨走过来的小径，几多弯曲，几多缠绵，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茶水过后，夫妇二人抬足登小楼，和着高山流水的音乐，听着窗外渐渐淡去的雨声，两个人面对面躺在竹制的小木床上。顷心享受了一次印弟安人独有的耳疗。任耳烛在耳朵上方嘶嘶地燃烧，自有按摩手轻柔的手，轻轻地按动。不知不觉中像是走入了茂密的森林，云烟缈缈，树影斑驳，溪流淙淙，鸟鸣声声。又像是坐在云端，看浩淼天空，观云海起伏翻涌。一觉醒来，正是雨后方晴。付上帐，带上妻，欧阳玉洁与东方修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这才是我们要寻找的天地。
　　2002年10月16日，一个值得庆祝和纪念的日子。
　　欧阳玉洁做出了人生最大的一个决定，她要撕毁全部的个人档案。与单位解除合同，用十万元买下郊外的那幢竹楼，开起了自己的美容事业。东方修也想应县委号召，第一个报名下岗，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而那条样板街成了他对办公室生活的最后献礼。从此，他经常出没乡间小道，还有那座别致的小竹楼。
　　昨天，欧阳接到来自省税务局的一个电话，雯心怡已经被提拨为财务部主任，过两天她说要光顾欧阳的小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