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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在一个叫江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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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江坝的萝卜,苦砣的蒜”,是小时候被人们说烂的一句口头语,那时还会产生一丝丝的自豪感。毕竟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还算榜上有名,萝卜也多少给我们这个地方争了点光。而苦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小孩子谁也不知道。对于苦砣,童年常常感到好笑,叫个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叫个苦砣!它更像是一个苦难者的名字。在离我们不远的山里,有许多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石堡寨、罗门庄等,充满着旺盛的传奇色彩,而传奇无疑是童年多彩的泡泡糖,越吹越大,不离口的。
  江坝,其实不是什么大坝,而是汉江河西边的一大片肥沃柔软的平地。说它柔软,是因为那里有大量母性的炊烟,缠绕的细密藤蔓,清澈匀称的水流和被秦巴山脉弄弯弄浅的天空。汉水在这里折了一下身,划出了一条弓形的大弧线。弧线的内侧,衍生了许多习性相似的村庄,便称作江坝。小时候,对于我们而言,汉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了,因为在我们那里找一个大一点的池塘也很难。村子里的孩子是不敢到河里去洗澡的,每年都有一些可怕的消息被狗叼着在村子里乱蹿:谁家的男人或孩子被水鬼拉走,招了女婿,连尸体也找不到。那时候,村子里便穿行着一种恐怖的味道,连狗也整夜整夜地咬个不停,仿佛那死者的阴魂要在村里逗留几日。村里有一条大渠,用来灌溉几百亩水田,在夏季时水不断,我们就瞒着大人偷偷去洗澡,肚子里常被灌个半饱,咕咕直响。回来时,尽管我们做了各种掩饰,但还是瞒不过母亲,她让我们把裤子挽起来,用手一挖,若露出白印,便用细细的树枝抽打我们的屁股,再让我们作保证。然而,偷去洗澡的事还是时常发生,小孩子总是穿着小小冒险的外衣,去穿越一大段成长的时光的。但到河里做去洗澡的事,却是自心里害怕,直到十二、三岁才有那么一两回。不仅仅大人们把它描绘得可怕,更是在它一望数里的河面上,常绿洼洼地泛着冷森森的光,鸟儿也仅仅是做一些贴近水面的飞翔练习。我常觉得水里有种无形的可怕动物,随时都张着大口,等待落下去的任何东西,包括天上刮的风,下的雨,地上吹起的尘灰,动物踏出的脚步声,还有人们不停地放在水里的想法。近处郁葱的树木,远处渺茫的青山,无一不被它倒放在里面,时尔还蠕动几下,这些东西便摇晃不停。只有那些顺水而行的小舟凭着自己熟练的水性,不时地从水里捞出一些鱼,而天空和群山掉下去的影子太重,小舟怎么也是无能为力的。
  在这有水而怕水的坝上长大,最大的好处是在田埂上捉黄蟮用菜叶包着烧来吃或煮着吃,味道自是非同一般。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便顶着烈日在田埂上游走,专注田埂上每一个小小的、藏着隐秘的洞穴。运气好的时候,在一根柔韧的藤条上可串上七、八根黄蟮;运气差的时候,便会捉出一条小蛇来,吓得我们魂飞魄散。那个年代,吃肉的机会并不多,捉黄蟮吃便是我们改善生活的一个很花算的方式。每当一家人吃着鲜美的蟮肉,喝着清火的蟮汤,我的心里便像是捉了一条肥大的黄蟮一样舒心。身上的泥浆自然也会招致母亲轻微的责备,然而,是那样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一家人的胃里有了些营养,脸上滋生出一些笑意,让我觉得我可以替母亲分担一些忧愁,有那么一点成人感和自豪感。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门前那棵不断上长的椿树,未来就会像树枝一样,高高地举起伸向天空的枝臂。
  冬天,坝上真是满地里的萝卜。那种长长的粗粗的青头萝卜,有的重达几斤,可以填饱好几个胃。这些大头萝卜在饥荒的时期,真是人们的救命稻草,家家都是硕大的铁锅,锅里都是熟悉不过的萝卜。吃不完的萝卜,就在地上挖一个大坑,把萝卜放进去,再盖上厚厚的一层土。来年的春天,这一大堆萝卜,便会派上用场,在人们的肠胃里奔跑穿梭,把一个个日子接起来,把人们最朴素的希望接起来。
  坝上的月光无疑平坦得如同一面玻璃广场,在上面行走纤细而清爽。被无数双眼睛洗得一尘不染的月光,细腻光滑,一层一层,完美而富于弹性地铺在坝上,走在上面毫无一点踩踏的痕迹,反倒像在我们年轻的脚板上增加了一些灯草一样蓬松的东西,让我们舒坦自如。许多夏夜,奶奶抱着顽耍碰痛了头的妹妹,轻轻地唱着自编的童谣:疙瘩疙瘩散散,奶奶给娃吃面面,面面下到锅里,就变成了线线、、、,这时候,妈妈已做好了又长又细的面条,我们就在朗朗的月光里,香喷喷地吃着,筷子上夹着面条,也夹着那坝上永远的月光。这也让我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恶习,以至于在那些豪华的房间里吃饭,浓郁的灯光总是让我反胃,原来,那深藏在胃里的儿时的月光,是我无意识中难以抗拒的纯美的食谱。我觉得,我是踩着坝上每一夜清朗的月光长大的,远方总有一种声音、一种步伐在召唤一个乡村孩子朴实的梦。它和我一起上学,一起站在教室的门前,一起长成父亲般的模样,又一起踏上异乡的征程。即使一个无月的漆黑夜晚,即使身在异乡,我依然会感到那坝上的月光就亮在我的心中,亮在我的周围,甚至亮在我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像花朵一样,它的香味远远超越了时空间的距离。带着坝上的月光行走,像是和亲人一道,平静,踏实,不会有太多的孤寂,不会有太多的惆怅,最多不过有一些悠远的回忆。我想,我这一生,是无法和坝上的月光分开的。这就是故乡,永远的故乡,随着时间的延伸而更加渗入我的日常生活,我最忠诚的一部分就住在它里面,而它最信赖的一部分也活在我的身体里和心灵中。
  如今,坝上的生活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萝卜再也不会满地开花,也不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只是那儿时的月光,永远是铺在坝上的,不曾有丝毫的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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