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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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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丁丁
  “嗷—— 啾呔!”丁丁口里吆喝着牛,手里“咣当, 咣当 ”抖晃着面罗,白白细细的面粉雪花般地落在面柜里。石磨固执而单调地吼着。那声音随着牛缓慢的脚步,一高一低,节奏合拍。丁丁一边罗面一边闭上眼睛想心事。同时监听着那石磨规律的吼声,并由此而判断牛是否偷懒。拉磨子的牛眼睛被一对大大的按眼捂着。它什么也看不见。一条撑棍连接着牛鼻圈和石磨上盘,让它的转向永远绕着圆周转。为了防止牛因偷懒而“刹闸”停步,丁丁每隔一段时间像履行义务般地喊一声:“嗷——啾 呔!”那牛便由此声音可判断出主人在场,就打消“ 暂停”的念头。缓缓地拉着石磨转圈。用生产队牛为社员磨面,那时只有丁丁所在村子才有这种特殊优待。其他村子是人扛磨子磨面吃。因为丁丁的马阜大队是全公社的“大寨队”,样板队。
  丁丁20岁了,长得如一干枪。倜傥赢人。胖桃型脸,眼睛不大,但那一对黑眉如两条胖乎乎的黑蚕似地呈倒八字形,爬在眼睛上方。要是一皱眉,那两条黑蚕就更加竖立起,弯着头,令人看到一丝凶恶和坚毅来。丁丁倒霉极了。他生在富农家庭里。他的父亲又是历史反革命,又是“三青团员”。丁丁不懂那些。自他记事起,他就看着父亲被批斗,被大大小小的干部训斥,被出身好的社员骂。每次运动,他的父亲被批斗,都要当作反面人物去参加运动。社员们都喊他“运动员”。丁丁上了小学,读到三年级就回了家。因为他是“狗崽子”,从初小推荐不到高小去上学。丁丁为此哭着问父亲:“我为什么是狗崽子?你为什么是反革命?”父亲给丁丁说不清他的身份。当两串泪水涌出父亲混浊的双眼时,他便苦笑一声,又咬着牙说:“丁儿,算啦!不上学了,咱种地当社员!”
  九岁的丁丁便从此和学生告别。
  家里年年缺粮吃。每年青黄不接,他们全家就只有用野菜、洋芋、加上稀溜溜玉米糁子苦度艰难日子。丁丁最爱吃洋芋。母亲每此蒸上三五个洋芋他就连抢带藏地弄走了三个,给五岁的小弟弟勇勇留上两个最小的洋芋蛋。并且还要在欲抢不抢中看着他把那两个洋芋蛋狼吞虎咽般地吃完后,才一个人去偷偷吃他自己的洋芋蛋。16岁那年,母亲因偷了生产队八个玉米棒子而被队长追赶着掉下地边的一眼老窖里,活活摔死。 
  那是一个凄凉的秋晨。
  父亲咬着牙请本家人将母亲从那深窖里捞上来时,母亲就断了气。那身子就硬硬地如一节木桩。母亲的头永远地歪着,口大张着。三爷说,母亲是活活憋死的。父亲急忙将三爷家的棺板说了价,给母亲打了一口薄皮杨木棺材。
  埋葬母亲的情景令丁丁一想起来就掉眼泪。
  埋葬母亲的先天晚上,他们父子三人守着母亲的棺木整整流了一夜泪。父亲怨恨他不该娶了母亲,让她跟上自己受罪;父亲怨恨母亲不告诉他而偷偷进了生产队的玉米地;父亲怨恨她扔下了两个不成人的孩子让他作难。丁丁和勇勇只有哭。那一夜,父亲再没有训斥他们,没有劝说他们,而是鼓励他弟兄倆大声地哭,长久地哭。丁丁流着泪水帮勇勇擦泪捏鼻涕。父亲让他俩穿上白孝衣,戴上白孝布跪在母亲棺木前守灵。那时,他不敢为母亲设灵堂,不敢写牌位。整天开会学习,干部们都教导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要和家庭决裂,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父亲说,“丁儿,勇儿,你们现在好好哭一哭你可怜的母亲吧,好好送她一程。明天埋葬时人家就不让你们哭了。”说完,他就老声老泪地哭了起来。
  天亮了。各生产队的饲养员,放羊员带着两条长凳子,几条木杠和绳索来到丁丁家,一时三刻就绑好了丁丁母亲的棺材。当棺材一抬到大门外时,大队团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就将写好的大字报贴在母亲的棺材两侧。大字报书写着母亲那可怕而唯一又是毫无根据的罪状。他们将丁丁母亲偷的那八个玉米棒子链起来搭在棺材上,还让他父亲挂上自己游街的大牌子走在棺材前头,丁丁和勇勇跟在父亲两边。当饲养员把棺材抬到村子十字街口时,那里就聚集了全村男女群众。
  “广大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阶级教育大会,以活生生的事实证明农村阶级斗争的尖锐性。”住队干部老郑讲话。他说,“下来,先请民兵连长马上星同志讲话。”
  马上星从中山装衣兜里掏出两页纸,念道:“广大社员同志们,大家都看到了。棺材里的死者叫刘翠花,女,终年41岁,系我们马阜大队历史反革命分子马志贤之妻。本人思想落后,私心严重,又不加强思想改造,曾于八月十九日晚上,私自去偷搬第三生产队玉米棒八个。被队长马金生同志发现后,跳窖,畏罪自杀。
  埋葬母亲那天,他们父子三人谁都没有哭一声。那天夜里,父亲一个人偷偷到母亲坟上烧了一叠 纸钱,并伴着母亲度过了一个寂寞的夜晚。
  丁丁从此就帮着父亲做家务。洗衣,做饭,跳水,磨面 。因为出身和背景的可怕,丁丁自然讨不到媳妇。现在父子三人,三条光棍。不说别的,在“划清界限”的岁月里,连为丁丁兄弟俩提亲的人几乎都没有。  
 “咣当,咣当。”丁丁一边罗面一边想媳妇。想那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们一个一个都嫁出了村子。想那不少亲戚朋友都和自家断了关系,几乎都不愿和自家来往。只有富农出身的远房姑父三月五月赶集来时到家里讨一口水喝,说两句闲话,什么正事儿都不说地匆匆离去。有一次父亲对他姑父说,“请你给咱丁丁瞅个媳妇吧。”他姑父思谋了一会,说,“难呀!没个苗苗么。”
  父亲说:“别瞅人家贫下中农了,最好瞅中农。”
  姑父说;“别说中农,人家地主富农都想通过结亲而让女儿逃出那虎狼成分呢!还说你又是反……”
  父亲说:“那丁丁就一辈子打光棍了?”
  姑父一闭眼,什么也不说了。  
  已是午后五点钟光景了。太阳酽酽地照着东墙。偌大的四合头大院里静悄悄的。唯有石磨那吼声打雷般地充满了丁丁的耳朵。牛听话而认真地拉着石磨转圈儿。它似乎一点不觉得吃力。它从那两个大大的鼻孔里均匀地呼出一股一股热气。两只耳朵还天线般地改变着接收角度,同样细心地判断着主人的举动,以寻求停步偷懒的机会。好在丁丁不紧不慢地罗着面罗,弄出的响声令牛无法止步。丁丁一边罗面,一边盯着窑顶上那一堆干青柴及一小堆麦草。青柴是父亲趁为队上看苜蓿草时割的,那一准是软绵绵的干青蒿和白草。看上它,丁丁就觉得困。加上单调的石磨声、罗面声都令他尽和磕睡虫挂钩。他恨不能去躺在那软绵绵的青柴上或麦草上睡一觉。
  “咣当,咣当。”伴着石磨吼声与罗面声,丁丁打盹了。一半脑神经已被磕睡虫咬住了。他感到身子一阵热。不料,那鸟儿就速速变大变挺,又如兔子般地在裤裆里骚动。
  石磨的吼声突然停了。丁丁立刻恢复了清醒,并机械地喊:“嗷——啾呔!你死着!”他那一声喊,牛并不理睬。而是跨开两条后腿,翘起尾巴“唰啦啦”泼水般地撒出了尿水。丁丁再没有喊,只是看着牛撒尿。看着牛长时间撒着尿时,丁丁条件反射般地也感到想撒尿。其实他那时没有尿水可撒。那只是挺颈的鸟儿被裤子刷拉得更加亢奋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裤裆,那鸟儿将单薄的裤子撑得老高。“乳牛尿得多,傻子笑得多。”的确。牛尿了足有半水桶,将半个磨道都淹没了。坚硬的磨道自然渗不了那么多的牛尿。在牛的尿门一滴一滴地滴着余尿时,牛便自觉地向前走去。丁丁急忙喊:“喂,啾啾啾,喂,啾啾啾……”牛便听话地停下了。并随之呼出一股长气,似说,这下该歇歇了。丁丁匆匆在院子里摸起铁锨,跑进了羊圈窑去铲干土。
  “丁丁,磨面哩?”正在垫羊圈的英英问。
  “是呀。牛撒尿了,铲你一点干土垫垫磨道。”
  “铲吧。多铲几锨吧。”英英说着不住手地往羊圈里铲干土。
  羊儿才赶出圈。满窑里的羊腥气很浓。进门就被一股羊膻气熏得直憋气。羊圈里只留下一只昨天晚上才下了羊羔的母羊和两只小羊羔。丁丁盯了一眼英英。她这会儿最显眼的是将一条红纱巾艺术而松散地挽在脖项上。那艳红映衬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兀显妩媚漂亮。丁丁铲土走出羊圈门,头脑里永远飘忽着那艳红的丝巾。鸟儿又是一阵亢奋。一锨干土不够垫,丁丁又去铲土。他走在院子里心里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英英
  英英是贫协主席的女儿。
  英英家贫如洗。弟兄姊妹三个,她为老大。她和弟妹们相比,心里似乎无法灵醒。上学三周了,只识得一二三,别的什么字也记不住。她父亲想,咱这穷山村里女娃不是干大事的材料,又终究是人家一口人,干脆不上学了。只供带把儿的小子上学,读书成人。于是,英英在村小学里只读了一学期就回了家。英英最早成了父母的帮手。她帮母亲洗衣做饭,她帮父亲挑水扫院。样样活儿都干得利落干脆。英英16岁时便成了公社小社员。每天劳动可挣三分工。
  英英很会长。前天才过了她的19岁生日。她脱去了黄毛丫头的本色。她有着一个高挑挑的个儿,有着一身胖乎乎的肌肉。她朴素而天真。胖实而略显吊形的脸庞,一对黑眼睛外高内低。淡淡的眉毛自然与眼睛平行。嘴唇微厚实,且透着青春的粉红色。脸庞润而微红,处处给人以血气充盈的富裕。一撮短发雀儿尾巴似地扎在颈窝里。又用一块黑色盖卡及两寸来长的尖锥插着。天门盖上搂着一个乳白色金边搂头。那一排稀疏的刘海零乱而有致地飘挂在额头上,把那光洁明亮的前额网成藏秀的风景。当了小社员以后,英英的活动圈儿就一下子扩大了。农业社大生产的劳动形式一下子把她和全小队男女社员溶为一体。又加上入团,当武装基干民兵,很快地将她投入到全大队青年堆里去。
  大生产的劳动生活单调而乏味。青年人就把自己长久地溶入社员,溶入全队青年人。如果有一晌不叁加劳动,不和一队社员在一起干活,说笑,甚至打打闹闹,他们就觉得心里慌。英英三年里已经干到日工分为五分的程度了。离女社员最高工分只差一分了。那时,英英已经长得谗人耳目,动人心魄了。队长常常把她封为女劳动组长,间或一件工作,一种特殊活路的临时负责者。比如,在学大寨赶昔阳那几年里,英英就当过无数临时小官儿:油菜金花小组组长,“农建”专业队妇女队长,打埂组妇女组长,修梯田质检组组长,妇女玉米丰产实验田负责人,间作套种实验田负责人,青年突击队妇女队队长……最后就当了最大的行政官儿——马阜大队第三生产队妇女队长。
  英英有一把铁锨。她常常为那一把铁锨而自豪。因为那把铁锨是她当了半年打埂组妇女组长而得的奖品。在全大队“农业学大寨”总结大会上,她从老支书手上领下那拴着一朵红绸花的铁锨板。那一瞬,她感到无比辉煌!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她的脸就像那红绸花一样地涨红。那黑褐色的铁锨板上有几星红褐色的铁锈,刃口处用黑漆涂了一绺儿,算作防锈封。英英将那缠花的铁锨带回家,炫耀般地将它在柜盖上摆了两天,让来家窜门的人看见后又赞不绝口。英英和一家人在人们的赞扬声中深刻体味那劳动光荣、得奖自豪的味道。三天后,英英惜爱地取下那朵红绸花,让父亲为她那把铁锨按上了一个上好的槐木把,并用锋利的铁启启开了刃口。英英将那红绸花解开,弄成两条红绸絮,让母亲帮她挽了两只蝴蝶花插在头上,把那内心的自豪与幸福昭然若揭地举在头顶上。
  英英头上那两只红蝴蝶颤颤地耀眼。由此作为由头看她的人就多了起来,说她的人也多了起来。原先人们看她的漂亮是不言语的那种会心的笑颜面,评说也是极合社会规范和政治气候的平淡言辞。那眼光像马燕子般地一闪而过。之后便是笑笑地思想,美美地悲哀。现在,大伙儿谁都爱看她。嘴里只说看她那一对展翅欲飞的红蝴蝶,可谁都是将她的整个脸庞摄入双眸的。特别是看她那双水润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在那时全大队在一块地里修农田,平土地。英英在突击队里干。一杆红旗高高飘扬在硷畔上,上面用黄布条缝织着“青年突击队”五个大字。红旗下就是十多位全大队挑选出来的冷头小伙子和已长丰满了的村姑。真真正正的青年,真米实曲的年纪。那十多位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根正心红的革命事业接班人。绝对不会将那些地富反坏右等“九种人”的后生编入“青年突击队”的。
  丁丁自然没有走进“青年突击队”的资格。
  丁丁同样有着火一样的年龄,有着思念漂亮的心思。可他只能想想而已,无法表白。在一块土地上,他混在生产队普通社员中间,远远地欣赏英英的美丽风景。有时也能靠近英英。靠近了,丁丁却不敢细心而贪婪地看英英一眼,更不敢评说人家一句。他要是痴痴地看了英英,被“积极分子”发现后,就立马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成了阶级敌人的狼子野心!丁丁远远近近淡漠地看英英,嘴巴就永远紧紧地闭着。他什么也不能说。说好看也不行。好看就是漂亮,漂亮就是资产阶级享乐的嫌疑。那么,你大约就会成为政治夜校进行思想剖析、阶级教育、思想改造的标准对象了。这一点丁丁从父亲无数次参加的“运动”中心领神会,透彻理解了。所以他在人群中间或每一位人面前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面对英英,丁丁心底里也曾有过火烧火燎的感觉。那感觉很烦人,那感觉也很熬人。害得他有时失眠,有时恍惚,有时就徘徊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以至于会产生一种大胆的想法。但他只有一次次将那种大胆的想法捂死在心底里。当他又一次和社员一同走上“农建”工地时,他就依旧是傻傻地劳动,用拼命的挥锨扬镢来忘掉那英英的勾人魂魄。在挥汗如雨的空隙里,他又不自觉地把贼贼的目光投向那颤颤的红蝴蝶,心底里又是一阵酸酸涩涩,疙疙瘩瘩,最后是那喉结的移动。
  英英的美丽与丰满让人感到生活丰富多彩,充满了阳光。母亲在家里一看上她笑笑地下工回家,就开口同样夸她会长:“哟,咱英英长大了,长好看了呢!瞧,那蝴蝶也追着你不离呢。”母亲说着就端来了一盆热水,让英英洗手吃饭。之后,又细心地帮英英把那蝴蝶结打好插稳。还用两条红头绳把她那两条长长的发辩梢儿再装点一番。
  英英说:“娘,两条辫子不行,咱要喜儿那样的,铁梅那样的”
  娘说:“谁是喜儿?谁是铁梅?她们的辫子是咋样的?”
  英英就唱:“买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呀扎起来……”
  英英唱完就用一双黑眼睛询问母亲。母亲笑笑地又皱眉头,还是想不来喜儿的辫子。
  英英又唱:“高举红灯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
  英英唱完又看着母亲。母亲还是笑笑地皱眉头,无法顿悟她的意思。
  “嗳!娘,咱到客窑里去看吧!”英英说着将母亲拽到了客窑,把一手举着号子灯,一手夹着独辩梢儿的?红灯记?大幅画指给母亲看。
  “嗳哟!死女子!不就是个独辫子么,还喜儿铁梅的。来,娘给你辫独条来。”母亲说着就伸手欲摘下英英头上红蝴蝶。
  “哟,不行不行!”英英喊着用手去架住母亲抬起来的手。
  “为什么不行?”
  “一条独辫子上只能插一只蝴蝶,两个蝴蝶怎么插呢?”
  “辫根上一只,头顶上一只不就行了?”
  英英扑闪着大眼睛想了想:“行!”  
  英英的两条长辫子辫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独辫子,那两只“红蝴蝶”就改变了位置,一前一后妆点出大姑娘的风景来。待母亲为她细心收拾完毕,她就照着镜子,对着画张上的李铁梅细细品味了一番。一切都极像铁梅了。只是她比铁梅富有了两只红蝴蝶。她的圆蛋儿脸庞和铁梅容长的脸庞不一样。她微笑着数了数自己额头上的刘海儿,只比铁梅多了三支。她觉得她比铁梅富有而自豪。她心里说,铁梅呀铁梅,别小看我这头上的两只红蝴蝶,那是我得奖的红绸花挽的。那是光荣正确伟大的见证呢。它高于一切,它照亮我的心,鼓舞我去为革命、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大干快上呢!它让我浑身是劲,让我力量无穷……英英把她的内心世界向李铁梅姐姐诉说了一阵子。之后,她就扛上那把磨砺得光亮而锋利的奖品铁锨走上了“农建”工地。
  工地上,英英又招来突击队员们的评说。
  “哟!英英又换片子了。瞧,那一对红蝴蝶又追呢!”占生说。
  “噢,是你想追她吧,别指桑道槐了!”铁牛说。
  “哟哟哟,一准的坏心眼!我追谁了?!”占生喊着就去打铁牛。
  “资产阶级思想!”副队长马美丽严肃地说,“思想肮脏!真该进行解剖解剖你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了!”
  铁牛吐吐舌头,红着脸低下头去。。他想他又闯了大祸。他大约又入不了团了。因为,美丽是团支部副书记。
  “别胡吵了!瞧瞧我像谁?”英英说着将那独辫子甩在胸前,摆出李铁梅举红灯的艺术造型。
  “杨志荣骑马上山打虎。”狗蛋说。
  英英摇头。
  “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娟娟说。
  英英摇头。
  “董存瑞炸堡!”建红说。
  英英摇头。
  ……
  “噢,我猜出来了,是李铁梅同志!”田花说。
  英英睁大一双黑葡萄似地眼睛唱:“高举红灯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她唱着就将握紧的拳头向铁牛砸去。铁牛还沉浸在痛苦的自责自悔中,没料挨了英英一拳头,心里就热热地幸福了一瞬。随之就傻傻地笑了,那笑意很浮浅。
  趁劳动休息,英英被美丽喊到了水利工地顶头的水渠里去。
  “美丽姐,你向我说啥话呀?”英英睁大一双询问的眼睛。
  “瞧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团员呢,尽出风头!搞特殊!”美丽一脸严肃状。
  “哪……?”英英立刻红了脸。并用手去捂住头顶那只红蝴蝶说,“这是用奖品红绸花做的。它很有意义,我便将它看得高于一切呀!”
  “什么?你把奖品红绸花弄成了你头顶上的蝴蝶花?真是目空一切,视党的希望当儿戏!大队党支部马天明同志代表党和人民郑重地给你发奖品红绸花,那是代表着党和人民的重托与希望的象征。知道吗?——你却把它破坏了,还当成你头上的装饰物。真是不知道你的思想是怎样地腐化堕落!咹?英英,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代表大队团支部向你郑重警告:要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要保持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的本色,永保革命青春;要做根子正、思想红、穿着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希望你在思想上、言行上都要入团!要永远保持普通劳动人民的本色!瞧你,像劳动人民吗?——劳动人民的本色是什么?你想想。”
  英英被美丽一阵警告吓傻了。她傻傻地看着美丽说,“哪……哪我再把红蝴蝶花变成红绸花,掛在我家墙壁上行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团支部就看你的实际行动如何!”美丽淡淡地说。
  英英从此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独辫子变成了两条细细的长辫子,红蝴蝶花变成了一只红发卡。但她心底里还是爱那红色头巾的。母亲便给她买了一条红纱巾。她学着城里女孩子的样子,艺术地将那红纱巾拴在脖项上。大队为了提高贫协主席的地位,并照顾他的肝痰加关节痰病,指示小队队长安排英英父亲为小队放羊。羊圈就在丁丁家的大窑洞里。  
  丁丁
  当丁丁第二次铲土时英英已经垫完了圈。他垫好磨道时英英闩羊圈窑门。听到门拴子的叮当声丁丁便喊:“英英,快来呀——看我这面罗是细罗还是粗罗。”英英蝴蝶般地飘到磨窑来,说,“让我看看。细罗粗罗好分呢。”英英面对挂在窑壁上的一排两个面罗看了看,再将丁丁正罗面的面罗拿起来对着门口的亮光盯了盯说,“这是细罗,左边挂的是粗罗,右边是匀罗。”
  “噢,这是细罗,那是匀罗。我常常分不清呢!”丁丁说着,一直盯着英英的笑眼睛。
  英英看完面罗又看石磨。看石磨上的懒拨眼画出无数个同心圆。
  “英英,什么牛尿得多?”丁丁乖巧地问。
  “别胡吐了。你说什么牛尿得多?”英英笑笑地说。
  “牛尿多少与傻子有关。”
  “什么?怎么与傻子有关?真是胡扯蛋!”英英笑笑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有关系。人们不是常说么——‘傻子笑得多,啥牛尿得多’”
  “噢!坏东西,那是乳……”一丝羞涩闪过英英额头。
  “英英,瞧这头牛是啥牛。”
  “和你一样!”英英哈哈哈地笑了。一种占了便宜的自豪。
  “和你一样!认得太准了。瞧,牛尾巴下那黄毛上还掉着尿滴呢!”丁丁说。
  英英自然不看。便低下头发脸红。丁丁停了面罗,从背后将英英拥抱着走向窑顶的麦草堆里。随着英英一声尖叫,牛儿被吓得止了脚步,又向后倒退,被磨杆顶住了。牛这下就静静地站在磨道里判断那一声尖叫从哪儿来。丁丁急忙用一只手捂住英英的嘴巴,并骑在她身上,用另一只手去撕扯英英的裤腰。同时,将滚烫的嘴唇吻在她那红润润的脸蛋上、额头上……
  两个人在麦草堆里撕扯了一阵,把丁丁的激情扯得纷纷扬扬,把英英的恐惧撕得抖抖颤颤。英英死也不从丁丁。无奈的丁丁终于放开了英英,让她在自己失望的目光里疯子一般地跑出了磨窑……
  “瞎种!你等着!”英英跑出门时喊了一声。
  丁丁瘫痪般地坐在麦草堆里。他由失望到悲哀。眼眶变红变湿了。继而就是羞愤和胆怯。他这会儿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才知道自己无能头顶!没吃上羊肉还沾了一身腥!牛儿在一对男女撕扯中又开始自觉地转圈儿。磨顶上只剩下一点麦麸。磨盘上却积满了面皮混合着麸子。丁丁急忙站起身来去罗面。他有心无心地拉动着面罗。有不少麸皮颠在面柜里去……  
  英英回到家,扔下红丝巾,一头扑在炕上哭起来。正要下地的母亲急忙从大门外追到窑洞里:
  “英英,英英,怎么了?!呵?!”
  英英只管哭,不说话。母亲走上前,一手拽住英英丰满的老胳膊,一手轻轻替她擦着才流下鼻沟的泪水说,“英英,是肚子疼吗?哪儿疼?”母亲说着又摸她的肚子。英英摇头,依旧是哭。
  “哪是……?”母亲心里一缩,把惊疑掛了一脸。她改口问:
  “你刚才是去垫羊圈了?”
  英英点头。
  “丁丁家有人吗?”
  英英不语。只是把牙咬紧了。
  “我去告他!”
  英英大声喊着跳下了炕,向门口冲去。身旁的母亲急忙伸开双臂拦住英英:“你告谁去?告人家为啥?”母亲更加疑惑不解。英英将额前的刘海一拨,咬紧牙关说:“我去告丁丁!”
  “为什么?”
  “他亲了我!”
  “这……?”母亲迟迟疑疑地思考。
  英英趁机风儿一般地刮出了窑门……  
  当天夜里,丁丁被民兵连长马上星喊到大队民兵之家活动室里进行了简单的案件调查与笔录。记录员是马美丽。马上星一本正经地提问,丁丁怯生生地回答。
  问:“你叫马丁丁?”
  答:“我叫马丁丁。”
  “性别?”
  “男。”
  “年龄?”
  “二十。”
  “籍贯?”
  “红卫公社马阜大队第三生产小队。”
  “家庭成份?”
  “富农。”
  “你昨天下午,即公元一九七三年八月十三日下午你干什么事?”
  “磨面。”
  “还干什么事?” 
  “没………没干什么事。”
  “噢?”马上星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请你端正态度!老实交代!昨天下午你见过马英英吗?”
  “见过。”
  “她去了你家磨窑?”
  “去……去过。”
  “你和她在磨窑里干什么了?”
  “……”
  丁丁脸红了。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口。美丽低头咬着食指发眼热。马上星一本正经板着面孔追问:
  “说!不必隐瞒。事实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说!我们是要搞落实的。”马上星的目光咄咄逼人。
  “没说的。英英怎么说就是怎么的,我……”丁丁逼急了才说道。
  “屁话!这是对茬!证实事实!懂不懂?!英英说的能代表你的观点?你的动机?你的思想?英英说你杀人了,你就杀人了?!丁丁,请你老实点。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的政策是宽大的。我们允许人犯错误,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了就是好同志。这语录的意思你不知道?!你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吗?真是坏蛋头顶!你说说你的举动,挖挖你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根子!……”
  马上星进行了一通批判。丁丁头上冒出了汗水。
  “我违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违犯了第七条——不调……”丁丁没了后语。
  “丁丁,你说不说?看来你得清醒清醒了!”
  马上星说完,气冲冲地走出门去。一会儿,喊来了两位正在要求上进、靠近团组织的积极分子。
  “小民、光明两位同志,我代表马阜大队民兵连,并以连长的名义命令你两位对马丁丁开导开导一小时,并让他清醒头脑,交代问题。完成任务,立即报告!”
  “是!”两位民兵立正齐声回答。
  丁丁被两位反剪着手押到大队院子东北角那个窑洞里去。走进窑洞,双扇棋板门关上了。电灯拉灭了。片刻,从那窑洞里传出踢打声和经过压抑的丁丁的哀嚎声……  
  丁丁在谈话记录上摁了几个大红指印后,就走进了马阜大队劳动教育学习班。
  劳动教育学习班由大队临时组建。针对全村各种不服领导、与上级指示、国家政策相悖人员,以便隔离教育,集中改造。白天劳动,不记工分。晚上开会、学习,交代问题,批评教育,甚至批判斗争劳教人员。有时在晚上加班劳动,累其筋骨,动其思想,触及灵魂深处。一旦认识错误,改过自新,可回生产队自由劳动挣工分。顽劣者送转公社劳动教育学习班,上等次进行学习改造。大队老教班由马上星连长负总责,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马志悦领导,民兵排长马飞超、大队团支部副书记马同民具体工作。收入劳教班的社员不再受生产队干部领导。他们自成一个小劳动单位进行劳动。他们一律不得回家吃住。一天三顿(有的为两顿。)饭由各劳教社员家里人送饭吃。晚上集中住在单身老贫农老馆家的磨窑里。和丁丁一起接受劳教的一共有七位社员。紧有丈三深的半截土窑洞里,按着一盘石磨。他们七位爷儿就在那磨道里打麦草铺睡觉。石头磨盘是他们写交代材料、学习体会的圆形办公桌。
  七位劳教对象从来不讲自己的错误。也不谈别人的错误。管教的马飞超和马同民时刻监视着他们。极像七位罪犯一样地只有听从命令,听从指挥地劳动、学习、检讨、交代、批判。不识字的就闭目思过,口头完成每天晚上的“提审”、“交代”、“认识”等作业。其实,他们一时三刻就都知道了每一位劳教对象所犯错误。丁丁九岁前仅仅认识了百十来个字,到现在已记不清字儿的胳膊腿了。他就只有闭目思过。丁丁每次交代、认识都是一段永久不变的话:
  “领导,我叫马丁丁,男,现年20岁。七三年八月十三日下午,我磨面时亲了马英英同志,通过学习毛主席语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知道自己违犯了第七条——不调戏妇女。我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有着丑恶的灵魂。今后,我决心听党的话,好好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劳动生产。彻底改造思想。早日改正错误,重新做人。”
  每次提审丁丁,丁丁就倒背如流地一口气背完上面的段子。口角里便有两股白沫溢出。马排长无话再问了。就说:“不行!引用毛主席语录不能掐头去尾。要完整!你现在背两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背!”
  丁丁就背了:
  “毛主席语录。三大纪律,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
  丁丁背着背着就背粘了。那“八项注意”他记不准谁是第几。有两条就不知道“注意”什么。于是,汗水冒出额头,脸也胀红了。但他却不停口。说了第一说第二,说了第五说第六。有的“注意”间隔着排了几个序号,但终究落不了板。
  “停!你胡粘呀!看来你就没有认真学习!没有触及灵魂。咹?去!赶明天晚上必须背熟”丁丁便回到了磨道,靠着磨盘,听同班学员马小明给他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丁丁在背熟了他的交代认识段子后,就天天练习记忆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磨道,他听小明给他读三遍,他自己就开始对着一字一句地读。小明用耳朵听着给他纠正。提审交代结束是十一点,十二点正式入睡。吹灭了一支昏黄的蜡烛,磨房窑洞里就一片漆黑。七个人谁也不得再说话。说话者属于违犯劳动教育学习班纪律,检讨、交代时便就多加一条错误。于是,就得找原因、挖根子,对照语录说自己的坏思想。丁丁总怕忘了才记下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便一个人悄悄在心底里默念。
  给丁丁送饭的是他的弟弟勇勇。勇勇正读高一。勇勇学习好,在全班数一数二。但他永远是狗崽子。他的政治生命黯然无光。好在他钻了“推荐制”的空子,一九七一年考进了初中。一九七三年又考上了高中。勇勇知道他只仅为学知识而上学,别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他也从不想不谋。他说他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将来当一名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式农民。勇勇的理想是落地烟头,能闪一下光亮就行。勇勇每天放学后才给丁丁送饭。丁丁总要等到其他六位同班吃过饭后才眼巴巴地等着勇勇的出现。
  丁丁每顿饭都渴望勇勇尽快出现。而等勇勇走到他的眼前,将饭菜递给他时,他就羞羞地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勇勇。他知道自己干了不光彩的事。他知道勇勇和父亲都在恨自己不争气,不学好。他永远也忘不了勇勇第一次给他抱来被子的过程。那天晚上,勇勇接到马连长通知,将丁丁那条老棉絮已经变成无数小疙瘩的印花被子抱到了老馆的磨房窑。勇勇一到窑门口,就来个向后转,顺手将那条被子甩进了门坎就小跑着冲出大门去。丁丁只喊了一声:“勇勇!”喊声随着夜风飘荡在漆黑的夜空。他心里一阵愧疚。两滴泪水就掉在那破烂的棉被上。他知道他闯了祸,丢了人。他丢了全家人的脸。他无地自容。次后,勇勇每天三次给他送饭,他和勇勇只有交接碗筷的动作。只有羞红的不自然的脸庞。没有语言,没有亲情。五天过去了。他趁勇勇拿起空碗碟时问:“爹在家吗?”“在!”勇勇生硬地说完就风儿一般地转身走了。把偌大的失望扔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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