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椅子上，眼前摆着一本书，我趁他洗脸的时候把眼泪擦干了。上床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他肯定看出我哭了，但他没说什么。这半年多来我习惯了他的沉默，如同他习惯了我的眼泪。
　　有半年了，我都很少出门，这个星期表姐和表姐夫去了昆明，他们准备在昌平高科技示范园区搞个花卉品种展示，这次也算是学习一下。临走之前，表姐交代我每天去接壮壮，然后送到壮壮的奶奶家，她说壮壮的奶奶岁数大了，老人家接接送送的不方便。
　　机械部幼儿园就在以前车公庄环岛的南边，我在动物园下了，看看时间还早，就买了瓶矿泉水一直往南走。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不只是他，他身边还有个女孩。我压下了太阳帽，他们就从我身边走过，他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脸，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那手很美，左手腕上有个银手镯。
　　这就该是他和我说的那个女孩了吧，这女孩有一双美丽的手。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们被一副白色手套裹着，不敢出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先把壮壮接回去再说。
　　从壮壮奶奶家出来，正是下班的高峰，我站在车站，心里空空的。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他说过他不会再见她的，他说他只爱我一个。
　　上个星期，在他们认识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很仔细的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
　　那女孩叫小北，是他在网上认识的。她看了他的主页，那主页是他很久以前给我作的，上面有他写的故事，还有他写的歌。那主页的的确确充满了感情，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他对我的爱，我很喜欢。小北也喜欢，问题就出在这里。
　　小女孩只有18岁，花一般的年纪，有些感情上的蝴蝶结解不开，不开心，就在网上和他说。他就说，你也别难受了，出来，我请你吃饭。小北就去了。他说那女孩有些象我，也是短发，嘴角往上翘，笑起来脸鼓鼓的。
　　当时我躺在他的身边，听到这里身体一下僵了。他没有感觉到，或者感觉到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那女孩挺好的，各方面都很出色，我给她讲了我对你的感情，她能明白。我还问她：你会爱上我么？她点点头说，会。
　　我仰着头，眼泪有些流到耳朵里，有些直接流进嘴里。他还在说:我和她说，一个人不应该爱两个人，这样对我和她都不好，她挺好的，应该能明白。
　　我问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很肯定地说我没什么可瞒你的，我点点头，觉得他对我很负责任。
　　他还在说着，我喜欢她，可我不爱她，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他睡着了，可我没有，我闭上了眼睛可我没睡着。他从没有这样说过一个女孩，我想象着，那个女孩的美丽。
　　今天我看见了，那女孩确实嘴角翘着，眉宇间充满朝气，眼睛里莹莹的带着笑意，确实，她很可爱。
　　我终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我被两个人卡在中间一动也不能动。从前我们一起出门坐车，他一向都让我靠在他怀里，不让任何人挤我一下。我觉得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用手去擦，手套很快湿了一片。
　　我恨我这双手，我觉得她们毁了我的快乐、我的自信、我的幸福、我的爱。
　　他是我的男朋友，刚认识我的时候，我19岁，上大二，整天穿着卡腰的小褂儿、拖到脚踝的长裙和平底鞋在校园里跑来跑去。
　　他说他最喜欢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透着灵气。听他夸我我自然开心，就缠着他让他数我的睫毛，他就真的拉着我数，我闭着眼睛，脸上热乎乎的，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有二百多根睫毛，这曾经让我很自豪。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许许多多的小事让我想起来现在心里还甜得要命。我爱吃糖，看见糖吃不到嘴里就着急，他老说不能吃那么多糖牙会坏的可是他兜里永远都装着糖，我看见他就伸手到他兜里去翻，他就去买矿泉水给我怕我太甜了。
　　在大学里，因为有了他的呵护和疼爱，我一直骄傲的象个公主。
　　他第一次说要娶我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夜里，那时他刚刚上班，我也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我们就夜里偷偷摸摸打电话聊天。我听了以后，心里很塌实，觉得自己不会没人要了，开心地笑着。
　　第二天，他就带我去买戒指，我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大，怎么就戴别人送的戒指了？他很郑重的把戒指戴到了我的中指上，说，我怎么是别人呢？你是我的啊，有了这个别人就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他还告诉我，戴在中指就表示热恋，左手的无名指就是已婚，我点点头。
　　这是一枚很精致的小小的铂金钻戒，都说钻石代表着永恒，有了它，我们的爱也应该会永恒的，我这样想。
　　在我一再的坚持下，小姐还是给我换了一枚小一号的，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戒指换到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刚刚合适。
　　反正他要娶我，我已经是他的了，不会变。我这样想。
　　我搬来和他住在一起，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东东，现在我一翻身就看见你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听了这句话，第二天就把书搬到了他家。白天，他上班，我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在家看书等他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是他的啊，他的东东。
　　最初我发现手上有个白点并没有太在意，用水洗不掉也没觉得怎么着，和他说的时候也是当笑话说的，他也当笑话听。听完了就看看说你又用涂改液了吧，又蹭一手洗都洗不掉。其实我早就不用涂改液了，剩下那半瓶估计也早就干了。
　　他常常嘲笑我爱臭美，有一次我手上被黑花儿蚊子一口气叮了三个大包，两个星期都没下去，我就埋怨。他看见我使劲挠就说，抓破了会留疤的，我就不抓了，他就笑，说我臭美。
　　我是眼瞅着那个小白点变成一个大白点，再由一个大白点变成几个大白点的，我用了很多护肤霜都没有用，这时他也着急了，带我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是白癜风，黑色素降低再分布不均就会这样，而且大多对称发展。医生看看我，无奈的叹气，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本来还没事儿，觉得是病就能治好，她这一叹气，好象我就只能这样了。
　　如果光这样就好了，短短个一个月时间，我的手背就是黑黑白白班驳一片了。
　　他开始忙起来，给我到处打听什么偏方，看到治这种病的就带我去看。他原本不信中医，觉得什么树皮草根的就能卖钱骗人，可是现在他也是着急，是药就让我吃。
　　我从小身体一直很好，没吃过什么药，所以我很怕那些有腥又苦的药汤子，不愿意喝。有一次他急了，捏着我鼻子就往我嘴里灌。我能明白他，他比我还着急，尽管这病不疼不痒也没在他身上。可是他爱我，看见我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消沉他疼在心上。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刚开始的时候，那些药我实在咽不下去，他强迫我喝下去我也只能吐出来。后来，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我已经适应了，那些药我已经能闭着眼睛喝了，喝完以后也不再翻他的兜儿要糖吃，我实在已经没了那种心情。
　　他还在鼓励我让我坚持下去，通过研究生入学考试。他为我作了很多，可以说付出了一切，钱，时间，体力。我就默默的接受着，他对我的爱。
　　但，我想放弃了，即使考上了又能怎样？我，还是这样，每天带着手套生活。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手，他的朋友，也包括他自己。他买了各种各样很美丽很时髦的手套来代替我的手，他不再吃我作的饭，不再让我洗碗。
　　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厌倦。
　　他原本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话不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靠他的眼神、举动去体会他的爱，我想我需要这些。但他开始很晚回来，开始不在家里吃饭。
　　我望着自己的手，那枚钻戒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我的心。
　　我们处在爱情的低潮，如今他看到我的眼泪已经无动于衷，他可以一直一直地不和我说一句话。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还要我。
　　我自己熬药自己喝，他瞥了一眼我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很快，但，我看见了。
　　春节过后，考研的成绩下来了，我没有考上，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有时还会说我爱你，东东，我只爱你一个，但，听完了，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的一个学期，我更闲了，毕业论文和答辩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让我找工作，说现在的工作难找，你能干什么呢？在家里吧，我养着你。
　　是啊，我能干什么？他说这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在家没事儿就上网聊天，这里的人看不见我的手，我也不用戴手套去打字。网上的人都对我很好，叫起东东来，一个比一个亲热。但他们都没见过我，有的见过我的照片，那照片上没有手，只有一张美丽、冷漠的面孔。
　　这时，小北来了，走进了他的生活，走进了他的心。他对我说的时候语气很无奈，他不是不喜欢，不是不爱，是他不应该再爱。他不忍心伤害她，更不想伤害我。这些，我知道。但我想要的不是一份责任，也不是出于道义上的爱或者说同情，我没有什么可同情的，我，仅仅是失去了一双美丽的手，但不是手。
　　中药我还在继续喝着，就算有效果吧，起码没有继续发展。我看了一眼床上的他，他睡的很轻，但皱着眉。天哪，我爱他，爱极了！
　　可是我必须离开了，只要我还存在，他就不可能把我丢开不管，我爱他，所以我应该让他幸福。我不该再拖累他。
　　我褪下了那枚戒指，放在桌子上，黑暗中，钻石依然能折射出光芒，那是我的泪光么？
　　我只拿走了他写给我的三封信，不能说是情书，只是一些话，他曾经有那么多话要讲给我听，怎么说都说不完的。我没有带走手套，没有了他，我也不需要虚伪的美丽了。他还在睡着，不知道我的离去。
　　后来，他打过几次电话给我，说他仅仅是喜欢小北，那不是爱，我没说话，也没有跟他回去。说真的，我没有想过我会离开他，我真的很想照顾他一辈子，也让他疼我一辈子。但，世事就是这样，不由得你自己掌握。
　　现在，我在建工学院旁边开了一家花店，这里不算繁华但还说的过去。小北在这里上学，她如果喜欢花，应该会来看看的，我还有话想和她说。
　　卖花需要早起，我已经习惯了早早的起来去拿花，每天4、5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给花喷水、剪枝了。我喜欢玫瑰，火红的，所以我从不拿廉价的多瓣月季来冒充玫瑰。我的玫瑰都是当天从云南空运过来的上好的红衣主教，娇小婀娜的，体态很好。阴雨天的时候，我也会进一些阳光，它们在我看来是大而宽厚的，就好象他对我的感情。
　　还有，表姐和表姐夫也争取到了政府几十万的百合母球培育项目的启动资金，这钱不多，但足够他们把百合从子球养成母球再开花了。我经常去他们那儿，我拿到的很多百合都是现在的花卉市场上还没有中国百合。
　　但小北一直没来，她也许并不喜欢花。
　　我自己，只种一种花——心心相印。这是一种常绿的植物，每根条上都缀满了一对一对心型的叶片，很美。我是种给他的，不卖。
　　99年情人节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小北，那女孩穿了一件火红的毛织长裙，拖到脚踝，脸也被映得红红的。我笑笑，又是一个爱臭美的女孩。我知道他不喜欢女孩冬天穿裙子，但女孩子都喜欢，他，对小北，想必也是很疼爱吧。
　　他跟在小北的后面，还是那么帅。我想他是认出我了，于是我冲他笑，用眼睛示意他别说。这时的我，已经是长发了，参差不齐的撒在肩头。还是一身黑衣，脸还是雪白，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似乎摇一摇就会有水漾出来。我还是戴着手套，黑色的弹力手套，但不是为了遮盖什么，纯粹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我给他包了99支玫瑰，那是老大的一捧，很美，小北抱着它们，可爱地笑着，脸更红了。
　　我把那盆种了很久的心心相印送给了小北，她并不知道我就是东东，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这花，我怎么养啊，冬天会冻死的。不过真好看，谢谢你哦。”我说不用谢，这花很好，帮我好好照顾他吧。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手一直揽在小北腰上，他，爱过我，很爱很爱，也许现在还没有忘记，但，小北和他过得也很幸福。
　　他们走了，他也没有再回头，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慢慢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