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 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那门前的五棵柳,不知道哪一天就要离开人世。我想整整地守着他们,直到风把门顶上。二十多年了,我和小屋和母亲和妹妹都住在这个村庄上。哪有几棵柳,哪里有鸟儿瓷碗大的窝,都不能再熟了。到了老房子拆的那一天,那跛脚的土路却不知要伸向哪,而那些也曾溺爱过我们的东西——“再没有了!”临行前负责接我们的司机师傅说。
  对旧房子的宽爱就像对亡友的怀念一样。人的记忆又好像这树,瞬间被抹脖子了。许多事情都来不及想就会结束。一口老黄碗,曾盛过粗茶淡饭,从今后再也用不着、装不满;一个细纹口的老锅,被猫腻儿上窜下跳,又跌破了;一群羊可能饿死他乡;胡刮的风像卷走吴三娃那样轻易地带走了上吊的人。风摇着他们摆,活着的人被风摇摆,最可能去了我们都经历过的那三四个地方;记忆从此再打不起精神,像每一棵老掉的树,早早被黄土活埋了。
  一棵树,那可能是唯一走进春天的路。住在村东头与村西头的人们因为此再相互做点错事。那些年村里啥也不缺,大人们脸中放满阳光,小孩儿腰也挺直,牛羊尽享了好。一村人人都倚着树对着村子,因为太好,没了兴趣。整个村子恰巧也活到该搬迁的年龄。狗都全挣死啦。
  那年秋天有个卖瓜的打这儿过,多少年我都没有忘记他。我们站在路边静静地看他走过,他像被我们检阅了那般检阅了我们。我带的二黑子站在身旁也一声不吭,让这个陌生人丝毫无打扰的毫无觉察穿过了村子,走了。我再也没看见过。现在想来,那该谁挡呢?或者说挡谁呢。一切总物是人非,老也挡不住。像水一样,沉默也本是一首歌。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打开门,看见下雪了,那雪花晶莹,一场风雨中已经歇了很久的雪畅快地涌来。我听她们在唱歌,从很久不曾打开的门外。那清晰的歌里仿佛藏有动物们的脚印。牛羊累了,趁着这天气打懒,只仿佛是这院子里的旁观者,在拐角偷吃着几根败雪的草。那脚印究竟是谁的?我只是敞开门,并没有理她们。
  那样的夜底你可知道再不会听到她们明亮的欢唱?不知道还有没有夜晚能够听到新的如水的歌。音容可怖的夜最后都明亮的关闭。
  我再也没有触碰阳光里的水,那样轻柔地伏在那里。她不呼吸甚至也不苟言笑,看惯了全村的人们,惯看了村里发生的一举一动。哪一个夜晚听不到了哪一只鸟叫;那棵苍天的大树已死;半声牛哞或者半声猫叫惹着小孩儿不听使唤……一切都已经黑压压地流水般投进水的生命。只因为水,这本属于共同的村庄才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地方,素面朝天,看见我该看的东西。
  我只有水,没有天堂。
  水是一块地方,那上面发生着故事。没有人能把一块水想明白了,看倦了水,因为她而烦腻。更没有人因为参透了水的本质,透浸水的质地而被人厌。因为水拧到了人心里的那种柔。淡雅的水和人似的,总是躺着被人凝悟。静柔的人也只是怀着一颗心遭遇平常生活中那些苦涩与繁华,并等着与人领悟。
  再回到我所说的那片庄子吧。当时我们是第二次搬家了。只有第一次才是我们彻底想去的地方。无论对谁。哪块野地里的活被风吹干了,我们就会住上去。母亲不再吭一声,那平日里的母爱已不顾得在我们不该搬去的地方任大风肆虐地刮着我们。泪也只往心里流,不出声就完整地藏在我们心里头。
  费尽心腾空的家里却没有住人,只是被人平去,挖了个巴掌大的井。从此,从我侧躺的新居的床上就能闻见老屋那涓涓的细流声。我好幸福,此刻能够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让我们走。给养水的品质。那夜我们抹黑所经历的一切不都是水的好品质吗?
  风刮白又吹绿了她们的田野。雪重又落在那间没人住的老院子,有一声没一声的狗吠伴着,只是已少了一个能够倾听她说话的我。于这片土地上,人老了,地也老了,天荒芜,一直重复做着两件事情:生孩子,不急着死。混血的水里多胎的气质,为原始生存的渴望保持了最后的镇定。
  后来我知道那口井又被另一条路压下去。或许那就是本不该属于我们的水。十分干净的歌唱,因此而深爱却需要艺术。人走过,路过,渴了累了都以同一碗水解渴,但人终归要走,于是脊背上最多的尘土洒下来,平了井,还有更多的水。尤其是那些苦得最黑累得最很的人,脚下的泥早已逢了井和那些各奔东西挑水人的足迹。一条路就是这样越来越清晰起来。把水和人的境界隔开。牲口开始到另外一个地方找水,人呢?跟着牲口,那七上八下的老水车,很快就停了下来。牲口都打量那各自奔东西南来北往的人们,好像他们带回来最多的只是尘土啊。
  我只知道,我再没有喝过一口生水。从此没有品尝到水陷进泥土的味道。并与此对应的,那水里面的事我也一概不知。再没有熟悉的鸟窝,熟悉的风和树,甚至也没有熟悉的人,整个村子都是新的,重又是大家的。再不像是缺少了谁都不行。用一个绝对的拥抱怀抱着伟大的团聚。各自吃饭,各走各的路。在村子开始前进时,我们都倒退,向那短暂的一切。
  这个村子的鸟从此属于别地。
  因此也就解释了他们会不会依然在夜晚鸣啭。再也没有夜晚能听到他们的鸟叫声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两棵树(我和另一棵老榆树),不知死活,“早晚得有人拿把镰刀断了你们的命!”我说。
  人一旦学不会安静,冷漠与冲动就要找上门来。所有的人都会像原先那一口坑里的野水。不知天命地活,就仿佛谁家养不养老人也无所谓,反正已不是自己的事。于是,我们把房子卖了寻求安静,我们把地收了寻求安静;我们把没种过的种子种出来,为了寻求安静,同时,又让不发生的事发生为了寻求安静……最后的一面墙碰到了老榆树终于倒了,人们对准院子的正中,猛置了个坑,依旧只捧出一堆黄土,却不用怀疑的把门关上,偷偷挖起自家的井,从此以后各忙各的事情。
  水或许是没有感觉才被人唤来唤去。以她们那么高的智商,多么好的情操。他们完全有的,只是挖空了心思教人品尝。如童心里的甘甜。现在,光秃秃的村子连个根也没有。真正只使用起来平静跟沉默来思考这一系列问题。一截枯木站到了远方,拖着乌七八糟的身子,光怪陆离地站到了别处。像一个沉默的绅士,更不愿为这无畏的争执再发一言。我们早年经过的那些地方,树叶有气无力的从附近的村子赶来,重又活埋过这些地方;另一棵树也就是我说不知死活的那唯一的老榆树也终于被人挖去,还好没用镰刀,留了一具刚醒的尸体;他和村人们刚问世的井,酸酸楚楚地住在一起,一天天朽去。那井底这种货色的水,再也不疯狂啦。
  人的欲望有时可以使人疯狂,却并不至于呆傻。所有人都希望世界因为我而傻,风再不吹他们;等到了天亮,明明已醒却装作半醒,最好在人梦里就收拾好一切;过一年,村里又会多了几头羊,五六头猪娃,三五个小孩儿,日子一模一样,一天不比一天短。人到这种世界上来修行,不用睁眼就知道天亮了。人一生都寻思着找乐子过得舒舒服服。自古以来,生与死却都是人一生所遇到的事情的关键。这笔帐别人不会为你记牢。
  我一直记得我去过的那些地方,那里总好像掩着什么事,总要发生的,只是现在想不起来,光记住了通向那里的门,把不属于自己的事情统统都丢掉,浮现出来是一个水中的魅影,没脸,怪怪的,这种解释,只可能我自己把自己忘掉,别人的墙依旧把别人的屋子罩住,黑黑的,啥也看不清。一切停驻,我都无法知道。当我走了,哪滩苇子会因此而记住我,像记住水一样,记录一个香香的人;哪只狗会递一声吠给我,哪家里坐的牛硬要出来送我,哪来的树会不会恨我把他的兄弟砍掉了……他们都气呼呼地记住我?年复一年,一朝复一夕的,眼睁睁记住我的,除了水又是谁呢?如果水能够像他们那样子子孙孙说话,在这土地上来回走动,这世上所有的声音也就不那么陌生了。走过红尘的那些天高地远,那与你一生的尘土、炊烟、落叶和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水滋润,用水的发式倾听,所有的声音就都不陌生,所有的地方就都不遥远。哪里有在水一方的地方,哪里就有地久天长的人。与走过心灵者共唇,用水的方式,都因为彼此而感到幸福,这该是我们天长地久活过来的原因了吧。
  沉默是一条河
  流水是她的城市
  面容端庄的淑女
  从此
  与我们共枕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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