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 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缥缈的烟尘

那山叫做白鹤山。传说当年一只云游的白鹤飞累了,在此山歇脚,却被山谷弥漫的幽幽烟尘熏陶得无法展翅,在痛苦挣扎中绝望地化为了一尊岩石。无名的山也因此得名。每当看到那欲飞不能的白鹤,便觉得那缥缈的烟尘像一道谜,而心里也象谜一般地朦胧。
  我卧室的窗口迎面对着白鹤山。山间古树扶疏、纤竹婆娑,绿色掩映着山腰的一座古寺,晨钟暮鼓的袅袅余音像涟漪一样荡向寂静的四周。少年时顽皮,记得有一次放学,我约了几个小伙伴看看时间还早,就直奔山中,好奇探幽地在寺院里外东张西望,香烟缭绕、山泉叮咚。忽然,一大片烟尘从山谷涌出,寂静的空山变得梦幻般似地虚虚实实,使人飘然欲仙却无法迈步,神秘的感觉在全身的神经弥漫,连末梢神经都得到了饱和。我们毛骨悚然,直到有人憋足了劲大喊一声,一个个才如梦初醒地鼠窜下山。而那凄凉的喊声依然在烟尘中回荡,久久未绝。
  一番历险,刻骨铭心。我常常临窗对着白鹤山发怔,想象那浮移不定的烟尘肖形状物,有时刚捕捉到一丝意象,蓦然间就被山风吹得杳无踪影。上中学时碰上了“文革”,后来听说那古寺遭劫被砸了,理由很荒唐:那里是宣扬迷信的据点……
  又在一个黄昏,我独自上了白鹤山。古寺人去屋空,几尊泥塑的菩萨化为尘埃散落一地,断垣残壁挂满了蜘蛛网,黑压压的蝙蝠不时从角落窜出,在眼前划过道道黑影,阴森森、凉飕飕的感觉使我抬腿退出寺来。附近似有人声,在极度的静寂中越来越清晰,我循声而去,只见寺院右侧断垣的一只残损的香炉正插着几支燃着的香,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虔诚地膜拜着。我伫立在一棵桂树下看清了那女孩的脸,秀气、恬静,面熟极了。
  她也发现了我,满脸惊恐,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手指死命地绞着衣角。我局促地嚅嚅着说:“我不是有意的呀……”
  她看出我确实没有恶意才缓缓地站了起来。彼此在暮色中对峙着。我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闷的气氛,天知道我为什么一张口却是那句当时很流行的见面语:“你吃了吗?”
  她摇摇头。我望瞭望暮色浓郁的四周,便快捷地在附近的地里挖来几个番薯,随手拢些干枝叶,点燃篝火,然后把番薯搁在火上烤。烟雾腾腾,火光烁烁,把她那有些忧郁的脸庞衬得越发动人了。
  交谈中才知道,她叫姝姝,与我是同校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她告诉我,来为多病的母亲祈祷祝愿。在这纷繁而动乱的世界上,母亲是她唯一的保护神。
  天开始暗了下来,我轻轻捅了捅她,“走吧。”两人一边啃着烤番薯一边搀扶着下了山。
  打那以后,我在学校里注意观察起她来。姝姝似乎在回避我,我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搭讪,但从她那顾盼流连的目光里我感到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烟霭在心中缭绕、缱绻。
  父亲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又一次被打倒了,我家从面对白鹤山的窗户里迁徙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正逢我高中毕业,告别了父母,独自一人到一个叫古岭的山村插队。心灵空寂得像一片沙漠,焦渴地期待能有一丝一丝的雨滴……
  怎么也料不到,姝姝也来到古岭插队,她望着一直发愣的我微笑地说:“命运就像那缕缕缥缈的烟尘,虚幻莫测。你能料到我们会在此相见吗?”
  我摇摇头,坠入了云雾之中。
  从此,我们朝夕相处,揭开了各自心灵的隐秘。姝姝是个私生女,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玩弄了她的母亲,像拂去尘埃似地甩了怀孕的女人出洋走了,母亲忍着让人指责、嘲讽的痛苦,用最大的勇气生下了姝姝。母亲忍辱负重,当世俗压得直不起腰时,她厌俗了,跪在了菩萨的莲花盘下。
  “我来这就是母亲的旨意。她说过在冥冥世间有股神奇的力量在主宰着芸芸众生。”
  “你母亲还好吗?”
  姝姝咬着嘴唇,丰满的胸脯急促起伏,“她不在了,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白鹤山的古寺前。”她牢记母亲临终前说的一句话:“他与你有缘,找他去吧。”把母亲的骨灰洒在古寺四周,便刨根问底地来到这清苦的地方。我明白了,姝姝是把我看成了接替母亲的保护神。从此以后,每逢她思念母亲时,我和姝姝总是悄悄地来到僻静处,用虔诚的心向故乡白鹤山的方向祭奠着。
  我们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担。我扶着她,她搀着我,两颗深受创伤的心灵相互依靠,并在苦苦地期待着。
  终于,香火又死灰复燃了。各地到寺庙听禅拜佛的香客象雨后春笋似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姝姝母亲的忌日到了,已考上大学、在外读书的我在白鹤山下又和姝姝重逢了。
  我们缘径而上,穿行在竹林蕉丛之中,青石板铺成的山道蜿蜒盘旋,鸟雀在枝头欢乐地叫唤,小松鼠在枝桠上下蹦跳着。微风拂过,吹来一股新鲜的芳草气息,到处生机盎然。大自然使我感受到青春的跃动。故乡的山峦,掀开了我们心扉最后的一层烟纱,彼此凝眸相望,眉目传情。
  古寺已翻修一新,雅致的寺檐,清幽的禅院,双目微睁的老僧,五体投地不停虔诚叩拜的香客,给山间笼罩着虔诚而肃穆的氛围。姝姝燃起一柱香,默默地叩拜,整个寺院里外香火浓烈得呛人,使我不敢轻举妄动了。虫鸣鸟叫都变得像梵唱、像诵经,使我领悟到古诗“鸟鸣山更幽,蝉噪林更静。”的意境,顿时忘了世上的嚣尘、人间的烦恼,难道这就是不需要诠解自悟的禅意?
  老僧合掌吟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造善因,便得善果。阿弥陀佛。”
  烟尘缥缈,草木朦胧。我们又来到那株桂树下,这回是姝姝拾来干枝叶点起了火,还从挎包里掏出两只番薯搁在火上。我明白了,这煞费苦心的安排,是有意逗起我旧梦重温,在为她母亲说的“命运”找个生动的注脚?
  我不愿胡思乱想,只想到一点,那就是命运把两颗纯洁、脆弱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了……
  可当我学成归来、重新住进这幢窗临白鹤山的房子时,姝姝没有践约地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姝姝的生父,当年抛弃她母亲的那个男人在南洋发了财,回乡给寺院捐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款子,在“多造善因,便得善果”的佛意里参悟到什么,在当地一批统战人士乃至政府官员屡次出面撮合下,生性柔弱的姝姝在一个半百男人痛哭流涕之下又一次对命运屈服了,来不及和我辞别就随他出洋去了。走时正是暮鼓沉沉、夕阳奄奄的时分。
  来自海外辗转来的消息说姝姝到南洋后就遵从父亲的旨意嫁给了当地的一个阔少。婚后半年,阔少另觅新欢,抛弃了身怀六甲的姝姝。我感慨万端,她步了她母亲命运的后尘,这难道就是缠绕姝姝母女俩的那不可抗拒、不可捉摸的命运?她会不会也把孩子生下来,在残酷现实中再塑出一个柔弱的小姝姝?
  临窗注视着白鹤山上的白鹤,我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了白鹤飞不起来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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